印记

      分手前的最后一餐，许冬青还是选择了日料。

      在一起的这些年，我们曾为这个问题争执多次，我不吃生食，为了维持体重也严格控制碳水和油脂的摄入，他却独爱三文鱼、天妇罗还有蟹籽寿司。

      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稳稳地坐在料理桌前，面对一桌刺身、炸物和寿司，气定神闲地喝一杯玄米茶。

      许冬青今日仍旧着黑，黑衬衣黑外套，举箸间腕间却金光闪闪。我定睛一瞧，“嚯，金表！”笑意就快要掩饰不住从眼底漾出，我急忙低下了头，假意用手拢了一拢头发。

      “你够了”，他大约是看出了我的意图，突然停筷发声，“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告诉你，你低一低头我就知道你在腹诽，拢一拢头发我就知道你在哂笑！甜甜还是小姑娘，审美情趣会越来越好的”。

      “是是是，什么也架不住你喜欢！那你猜猜看，今天我吃掉你多少钱，于甜甜会觉得肉痛”？

      许冬青气得丢了筷子要与我好好理论一番，他的手机却突然响了。眼见他敛气收声，“要乖乖的，我吃完饭就回去。不行，太晚了不可以吃那么冰，我等一下给你买热饮”，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来吃散伙饭的，一瞬间感伤起来。

      我和他在一起八年了，彼此陪伴着从青涩的二字头走到了轻熟的三字头，也曾真挚热烈，也曾难分难舍。我们曾一起浏览过婚纱，一起讨论过卧室朝向，一起研究过婴儿名姓，一起憧憬过退休旅行，甚至一起脑洞大开商量过墓碑铭文。可那个时候，谁又能想到今时今日呢？

      是的，我们分手了。我很清楚，并非于甜甜这个小姑娘夹缠不清，她的确不算无辜，明知道许冬青有相恋多年的女友还要硬贴上来，但她真不是这段感情的终结者，至多算是补刀手。

      现在听着许冬青对另外的姑娘温言软语，我的内心不是不酸涩的。想起我们刚刚在一起的第一年，那时候我们都是拿着实习工资的小孩子，在外面吃一顿火锅都能欢欣鼓舞好久。那年圣诞节前，许冬青赚了一笔小钱，我也因此拥有了人生第一支萝卜丁，那口红的色号并不衬我的肤色，但我视若珍宝，如今仍妥当地安置在梳妆台的抽屉里。

      还有，那年春节，许冬青带我回家。冬青妈妈张罗了一大桌饭菜，随便挑吃一样都是我爱吃的。我一瞬间湿了眼眶，我知道，这个男人是真的把我放在心上的。

      还有，还有那一年冬夜，我加班晚归，他不放心来接我。路灯下雪花飘飞，我们手牵手缓缓地走，时间仿佛定格，整个世界静谧美好。

      还有，还有那数不清的夜晚，他在电脑前加班，我坐在他旁边的书桌上看书。一壶热茶续了又续，相顾无言却温馨无比。

      这样的日子无数，可是我们究竟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呢？

      也许是因为这些年来数不清的争执？我有轻度强迫症，牙膏一定要从底端挤起，阳台上的衣架挂钩要统一朝向队列整齐，车子泊进车位要端端正正……诸如此类，许冬青从不理解到不接受，整整用去八年。

      思绪被又一阵手机铃声拉回现实。“不舒服了？嗯，我也想你。乖乖的，我吃完饭就回去。许橙子？我知道的，等一下会跟她提。”听话听音，我猜，于甜甜是不想养着许橙子了。橙子是成年橘猫，是我们工作第一年生日许冬青送我的礼物。小家伙进门时奶萌无比，在粉色纸箱里叫个不停。历时几年后，已然长成傲娇的成年胖橘。想起那家伙傲慢的样子，我猜于甜甜一定讨厌它讨厌的要死，原因吗，大概就是许冬青一直叫它“儿子”。

      许冬青怀着三分赧然开了口，“那个，我跟你商量件事。儿子能不能跟着你？甜甜对猫毛过敏……”许冬青的神色里藏着几分不舍。

        “可以，等我住处定了，抽时间去接他。”冬青停了筷子，深深地望向我，“我还以为你总要提一提当初我跟你争儿子的事儿，或者会问我甜甜怎么突然对猫毛过敏了……”“我这人一般不记仇，有仇都是当场就报了。”

      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他其实是深谙我的脾气秉性的，我不喜欢旧事重提，不喜欢纠缠不休。但凡会有夹缠不清的可能性，我总是第一个撤的，不惜代价的撤下来。当初于甜甜给我打电话，告知我她与许冬青已经两情相悦多时了，希望我识时务并好自为之。我在当天晚上与许冬青核清事实，在那个周末就搬离了我们共同的居所。唯一耗时的是许橙子的抚养权，冬青坚持说当初橙子是他带回家的，不同意归我，我哭了一鼻子，而后默默地离开了。

      是的，我不欲纠缠，纠缠不清只让我窥得人性丑陋。对我的这种个性，许冬青一直持怒其不争的态度，他总认为我没有上进心，没想到今时今日，居然能因为这一点博得他一份感激。

      服务员小步上前，托盘里是一碗味增汤，热气蒸腾，看起来挺有些滋味的样子。“我给你点的，没什么热量，放心喝吧，天儿凉，喝点热的对胃好。”

      我不知道如何接住这温情的一句，低下头，慢慢地喝起汤来。窗外像是开始飘起雪花，玻璃窗上雾气蒙蒙，我放下汤勺，用手指在玻璃上点画出一只小猫脚印，回眸的一瞬间，发现他也失了神。

      他一定也还记得，我们确定恋爱关系之后在一起吃第一顿饭的时候，我曾用手指轻轻在玻璃窗上点画出一只小猫的脚印。他带橙子回家的时候，也曾告诉我说，“它是顺着你画的脚印才找回家的”。

      我站起身，轻轻拿起大衣 ，“再见了冬青，我们从这只脚印开始，也以这只脚印作结，好不好”？

      餐厅外，一场大雪纷纷扬扬，我知道，又是清冷寂寥的一个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