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之境

      这样漆黑的夜，我寻遍星野，却找不到月亮，星光也暗淡，这里该是无月之境。

　　刚上初一时，进入新学校，本以为偌大干净的校园却隐藏着许多污秽，我看见嬉笑的少年进去了，却再没出来。

　　一次晚自习下课有事回去的晚，赶上了高年级放学，路上人烟混杂，回往宿舍的斜坡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厕所堵塞，晚上操场被锁了，不允许有人去，隐约可以看见操场上几个衣衫单薄的女孩在跑步，大概率是被宿管针对了，小事化大。

　　路上没有路灯，一路暗色，墙边死角围了一群女孩，我往前走了两步，依稀可辨被围着的是个少年模样，是我班上的男生，我对他印象很深，进班成绩很好，特别是数学，是有天赋的，上课很活泼，再加上高高瘦瘦，阳光开朗，帅气里带着几分痞气，说话总是带着点友好的笑意，跟班上很多人都玩得来，上课致力于回答问题活跃气氛，老师也喜欢他，因此我开学没几天就认识了他。

　　他穿了件黑色体恤衫和深色牛仔裤，再加上那一头黑发，朦胧在黑暗里几乎要看不见。　

　　那个女孩把他堵在角落里，含着笑不知道说些什么，男孩带着点不耐烦的笑意，推了推人似乎是想离开，那个女孩瞬间变了脸色，声音也大了几分，似乎说的是别惹我，随后一把把人按在了墙上，男孩的笑意消失了，脸上只有不耐烦，忍着性子听她说话，女孩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周围的人多了起来，旁边几个女孩把他们围得更严了，似乎怕别人看见，又似乎是希望别人看见。

　　我看着他的脸色一点点淡下去，女孩露出一点得意的笑，随后用手浅浅撩开他的衣服下摆，按在他的侧腰上，踮着脚猛得环着他的脖子吻了上去。我看着那男孩黑亮的眼睛瞥了我一眼，随后轻推开了身上的女孩。　

　　我一时心惊肉跳，遮挡的那几个女孩习以为常似的赶着偷瞥的人，“看什么看！”我逃似的跑了，一路跑过坡路，躲在墙后面，深深呼了口气，然后就看见那男孩手里拿着一个红色外套过去了，紧接着一阵嘈杂传了过来，我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哼，他不敢不答应！”　

　　我逃也似的跑回了宿舍。

　　我在每一个晚归的路上都会看见那个女孩领着三两个女孩慢吞吞地下来。厕所里，宿舍里，洗漱台，我总有意无意地听见那些女孩大声谈笑，也总无意窥视到她们把女孩堵在厕所里打骂，每当这时我就会加快步子。

　　那个男孩被我淡忘了，直到有一天数学课做题，数学老师在班里转悠着，突然发起怒来，安静的教室响起尖声责骂，“你怎么堕落成这样了，刚进班数学多好，现在天天睡觉，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写！”

　　我的写题思路被打断，忍不住皱眉去看是谁惹了数学老师生气，那个男孩漫不经心地拎着作业，无精打采地从我身边走过，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然后随意地把书扔在窗台上，斜倚着墙又浅眯起来。

　　我突然想起他很久没在班里活跃了，好像突然消失了。

　  我一时有些恍然，想起上体育课时他风一样的从我身边略过，想到他和班里几个男生勾肩搭背的谈笑聊天，想到上课时他提出的新颖的数学题解题方式和逗人的俏皮话，想起他永远留在脸上浅浅的微笑，一时竟有些鼻头发酸，不知是为他的堕落，还是为我的无视。　　

　　数学老师怒气凶凶地从我身边走过，嘴里不住的嘟囔着：“烂泥扶不上墙。”不知是愤怒多一点还是叹惋多一点。

　　下课铃响了，数学老师在班里进行了一番言辞恳切的学习教育，随后拿着书走了，看那步伐似是气还没消，随后窗边罚站的人就收拾了书打算进来。我瞳孔骤缩，又看见了那女孩，隔着窗户，我看见她伸了手，那男孩低着头听她说话，露出一个浅淡的笑，随后就回了屋，我慌乱低了头，待他走过，扭头看见他又趴在桌上睡觉了，那个女孩站在窗外看他一会儿，也离开了。　

　　奇怪的是，班里每每有人谈恋爱总会有人起哄，有人好奇打探消息，可是他，我却从没见过，不知是我不关注，还是不曾有过。　

　　同桌看我看着外面走过的女孩出神，轻声说：“你可别惹她。”　

　　我顺势问道：“为什么？”

　　“你知道前几天我们班上休学那个女生吧，就是被她欺凌了。”　

　　我皱了眉：“老师都不管吗？”

　　同桌压低了声音，“她跟老师说了，那些人在学校不敢对她太猖狂，就在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堵她，开始老师还送她回家，后来就不送了。”

　　“为什么，她们不怕老师跟校长说开除她们？”

　　“她们认识校外的小混混，就你放学的时候见的那些，凶神恶煞的，纹着身，他们要么是犯过事，要么是在学校闹事被开除。”

　　看我沉默下来，同桌又凑上来，低声说：“就刚才那个男生，就是我们学校大姐大的男朋友，你想人家那么优秀怎么会做她男朋友，都是被逼的。”

　　我一时间被逗笑了，“他一个大男生难不成还能被逼着跟那个人在一起吗，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自愿的。”

　　同桌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亲眼看”见的，他放学被堵在路上，还有放假的时候，被那个大姐大他表哥带着兄弟们围殴。”

　　我一脸不相信，“你电视剧看多了吧，我怎么没见过，现在是什么时代，被霸凌报警不就得了。”

　　同桌苦口婆心地说：“你以为他们没进过局子，他们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再说了，我不信你没见过那个大姐大缠着他的场景。”

　　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不由得犹豫起来，同桌看我脸色松动，继续说：“可惜白白损失一个大帅哥，性格那么好，数学也那么好，我还想着找他问题呢。”

　　“你去问呗。”我收了课本准备下一节课，同桌看着我的样子再次苦口婆心，“我劝你别跟他说话，小心那个大姐大堵你。”

　　我顿时惊讶，开玩笑道：“有这么严重？我还想着去请教他一道题呢。”

　　“就这么严重，我们宿舍有个女生前几天一个晚上熄灯之后被她们带走骂了一顿，还差点动手了，骂的相当难听，她回来趴在床上哭了一晚上。”

　　“都没人拦拦吗？

　　同桌冷笑一声，“谁敢啊，她三天两头到宿舍抓人撒气，无事生非的时候都没人敢吭声，打你一顿事小，要真被盯上了，放学堵你多恐怖。我看着大姐大也不知道是不是动真情了，这都这么多天了也没见她再招惹别的男生。”

　　我沉默着不说话，同桌推了推我，“我劝你最好别找他，他现在成绩那样，根本没你好，你还是问老师吧。”

　　我乖巧地点点头，同桌一脸欣慰。

　　本以为我与他和她们不会再有交集，可生活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

　　星期六在家里写作业，手机莫名有一个好友申请，我看了一眼顿时讶然，是他。我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最近看的校园欺凌的小说，有些犹豫了，该不该同意呢，最终我思虑再三，同意了，万一他是求救呢。

　　我问他干嘛，出乎意料的是他问我是谁，我一时有些生气，但想了想，也许是他加了班里很多人呢，那人家凭什么记得我，未免后患，我说我开学时是班长的同桌（我记得开学时他跟班长关系很好，经常来找他说话。）结果，发生了我尤为后悔的事。

　　他又问我的名字，我说：我跟你说了你也不认识，再说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就说什么事吧。

　　结果，他极其爽快地说了自己的名字，我又陷入困境，我多担心他女朋友看见了会想多，循着我的名字来找我，于是我又耐心地跟他说：你真的没必要知道我是谁，我说了你也不认识的。

　　结果他极其不耐烦地回道：“让你说你就说，你管我认不认识，那是我的事。”

　　我顿时恼了，直接回道：我今天就是不告诉你了，你想怎样。

　　于是，对方没再说话，我气呼呼切换屏幕，继续看小说，结果不到五分钟，又发消息了，我决定看完这条消息就删了他，以免骂人，结果聊天框里安安静静躺着道歉的话：抱歉，刚才态度不好，因为真的有点事找你，想问问作业的事，可以跟我说一下你的名字吗，怕加错人。　

　　看着他的消息，那天晚上的记忆再次袭来，我一时又有些难受，回道：没事，我也冲动了，毕竟是同学，问个名字认识一下很正常。

　　他接着发了一个可爱的表情包，我把我的名字发了过去，同时把这周的作业发了过去。

　　没过一分钟，又来了一条消息，我看了一眼，瞬间变了脸色，暗道完了。

　　他回道：我是他女朋友，警告你，离他远点。

　　我一时苦涩，我压根就没接近他，我迅速回了个好，然后把人删了。

　　少年人总是莽撞不顾后果，现在想想只觉得自己愚蠢，他怎么会跟一个几乎是陌生的人求助呢？

　　回到学校的几天，我总是战战兢兢，每次他从我身边走过，我都不敢抬头，却觉得他的目光落了下来，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我只觉呼吸困难。

　　结果一周下来风平浪静，诸事皆无，我不禁松了口气，宽慰自己，我也就跟他说了些没什么意义的话，大姐大那么忙，总不会为这点小事堵我吧，一时间又回归了正常生活。

　　结果该来的还是来了。

　　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早早回了宿舍，下楼去洗漱台洗漱，结果刚下来，就被人拽了过去，是她，我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几个女生还拽着另一个女生，顿时脸色苍白，她攥地太紧，我的胳膊生疼，一时也顾不上，我看着她，不说话。

　　她似是没认出我，朝我命令道：“去我宿舍叫个人送几双拖鞋下来，快点！”

　　我站着愣了一下，旁边的几个女生看我没动静就凑了上来，我逃也似地跑了。

　　我记得那个她们攥着的那个女生，今天中午刚见过，也是被她们攥着，带进厕所，被人按着扇了好几个嘴巴，厕所人很多，却从没有那么安静过，以至于巴掌打在脸上的声音那么响，震耳欲聋。那么多人，没人上前，甚至没人好奇去看，只是匆匆做完了事，匆匆离开，我走时清晰听见她恶狠狠地说：“呆在这里，你要是敢走，我晚上要你好看！”

　　我匆匆上楼传达了她的要求，跑回了宿舍。

　　 一股子深深的反胃涌上喉头，我干呕了几下，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我恍然觉得周围充斥着厕所里的酸臭味，我几乎喘不上气。

　　我同床回来看着我的样子被吓到了，问我怎么样，我一时泣不成声，说了发生的事。

　　同床听着愣了下，沉默了很久说：“大家都知道，所以，才这么努力，想逃出这里，努力逃出这里，外面不会这样的。”

　　我抬头看着她，她擦了擦我脸上的泪，就出去洗漱了。

　　 周围又安静下来，我陷入那死寂的平静了，门外人来人往的人都像是牛鬼蛇头的怪物，张牙舞爪，露着森森的白牙朝人冷笑。

　　 那个被打的女孩空洞的眼神隔着发黄的灯泡直勾勾地看着我，那些被堵在宿舍角落里被扒了衣服的人含泪看着我，那些被人揪着头发辱骂的人怨恨地看着我。局外远观的我终于被拽进了漩涡里，那时在厕所匆匆略过的肮脏终于粘到我身上了。

　　我想痛诉她们的罪行，竟一时失声。

　　我上了床，把自己蒙进被窝里，假装自己闻不见那四处的恶臭。

　　离开这里，逃出去，努力学习，逃出去！

　　 可是此处漆黑一片是无月之境，星光黯淡不见光芒，别处的黑夜就有月、有光吗？　

　　会有的吧，一定会有的吧，总不会处处都是那该死的遮挡那月亮的云层吧，总不会处处的星光都如此黯淡吧，会有的吧，一定会有的！

　　之后那女孩再没找过我，我又安安心心上起了课，那男孩还同往常一样睡觉，到初二就辍学了，我现在也总是想起他常常露出的那丝凉薄的笑意。

　　今天班主任似乎有些高兴的忘形了，一改往日的严肃分外温柔，连一贯的提问都没了。班里的同学整节课都活跃极了，气氛相当火热，下课后同桌告诉我那个班主任经常护送休学的女孩回来了，最近学校的意见箱有很多匿名信个，举报我们学校几个女生的行为。

　　我突然注意到同桌没再用大姐大的称呼，一时对她露出了探究的目光，同桌像是个气宇轩昂的大公鸡，打鸣似的自信道：“据说学校采取了镇压政策，那几个学生请家长了，就校外那群经常在门口晃悠的小混混，被学校以扰乱学校什么的罪名请警察出动了，我现在回家都昂着头走。”

　　我听着笑了起来，“我看新闻，不是说新近的法律要求义务教育吗，在一定的年龄阶段做该做的事。”

　　“对啊，学校又新来了几个学生，现在也不能随意开除学生，学校有事做了。”

　　晚上走回去的路，一路斜坡装了两三个路灯。

　　厕所被封了要修理重建，改善校园环境。

　　值班老师在路上巡视，操场里有学生闲逛聊天。

　　不知何时宿管阿姨不见了，换成了各班班长轮流管理制度。

　　恍然间，我已经初三了。

　　周围两三成群回宿舍的人嘻嘻笑笑交谈着，混杂着窃窃私语竟有几分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之感。

　　我顿感心情愉悦。

　　夜晚不会一直黑暗，拨开层层云雾，自可见月色皎洁，群星璀璨。

　　况且暗夜再长，天也终究会亮。

      纵是无月之境，自有太阳灼灼其华。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