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长安》

    蒋鸿声与陈颂芝都是西安城墙根儿下长大的。

    小时候，每每红云吞日，俩人便跑到门洞口撒泼玩闹。那时还没那么多轿车飞驰，喇叭也没那么响，有的，仅仅是偶尔掠过的自行车的铃儿与风轻轻。

    俩人情分是自幼的，大院里对门的邻居。蒋鸿声自封的小孩子头头儿在陈颂芝心里还不及个小喽啰。可蒋鸿声调皮惯了的毛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怎么是治不好了，陈颂芝长他三个月，便常常以姐姐的口吻说说他。起初蒋鸿声是不会听的，毕竟自己还是个“长官”。直到蒋鸿声同院儿里旁的小孩子打架快败下阵来，陈颂芝突然闯出喝退了他们的时候，蒋鸿声才开始听这个小女孩的话。后来两个人上了一所初中，也很巧的分到一个班。

      陈颂芝记得第一次上城墙是在初一的寒假，也记得那年冬雪来得悄然，却唯独不记得城墙的票钱是几块。

      想着和蒋鸿声约好今天上城墙看雪景，她胡乱完成了今天的作业，便跑到母亲那里撒娇，说是想去城墙上看看风景，回来正好完成假期老师让写的作文。母亲出于担心便问她是否一个人，陈颂芝摇摇头，说是还有蒋鸿声。这再一听母亲竞露出安心的神色，说是有鸿声就放心了，然后从兜里掏出来了钱塞到陈颂芝手心里，嘱咐她可不能丢了去。陈颂芝撇撇嘴想着那小子有什么用，便点点头跑出了家门。

      到了楼下看见蒋鸿声站在白茫茫的地里冻得左跺跺脚右跺跺脚，当真滑稽至极，便笑出了声。蒋鸿声抬头一看陈颂芝在那笑他，抓起一团雪就朝她扔过去，陈颂芝没躲，那雪便径直降落在她肩头，散开后只在外套上留下点点雪粒。陈颂芝扣上帽子走到雪里，又用起姐姐的口吻说，我来晚了一点就不和你计较了，但你要是再砸我我肯定要还给你。蒋鸿声嬉皮笑脸望着她说，那不一定咯。

      两个裹得严实的小人儿便边互扔雪球边到了城墙根儿下。

    蒋鸿声与陈颂芝登上了城墙。雪踩在脚下面吱呀吱呀作响，蒋鸿声觉得好玩，又在地上狠劲摩擦，不想雪便混进他的鞋子里，落出更深颜色的印子。陈颂芝低头看见了便说，你可仔细你妈回去骂你，蒋鸿声狡黠一笑道，那我就给她说是颂芝姐姐踩的。陈颂芝听了，没好气地揪了揪他的耳朵。待触到指尖，只感到了冰凉。陈颂芝把自己耳朵，上的护耳摘下来给他，蒋鸿声是死活不要，只因为这个护耳是女孩儿家的粉色，陈颂芝没了办法，硬是给他戴上，又把自己的帽边往下拉了拉，遮住耳朵。

    两个孩子走了一段路就站在城墙边上不动了，对着远处的火车站。大大的“西安”两个红色字在雪里杵着，快过年了，目光穿过垛口是片黑压压的人头。蒋鸿声盯着人群蓦地叹气，陈颂芝便转头看他。“你没事叹什么气啊?”

    “你说我们有一天会不会也像这样挤着回家?”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我就想一辈子待在西安。”

    “我不想，我想出去。”

    “那你慢慢想呗。

    说完，陈颂芝就继续往前走，脚下仍是吱呀吱呀的声音。蒋鸿声跟了上来，急急忙忙地问了她一个至今她都没找到答案的问题。

    “下了雪的西安是不是就叫长安了?”

    “不知道。反正长安好听一点。”

    “我也觉得。”蒋鸿声点了点头。

      两人便掉头往回走了。

      到高中，蒋鸿声同陈颂芝便不在一起上学了。 陈颂芝也搬出了大院， 住上了高层楼。临别时，蒋鸿声戏说着以后可就见不到陈颂芝了，因为穷小子飞不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结果自然是陈颂芝送他一记爆栗，说他油嘴滑舌。

      陈颂芝其实清楚地感觉到了蒋鸿声话音里的失落，可她也不知道如何去处理那时少年的自尊心，也讶异这十多年来蒋鸿声从未展现的情感。到最后，只能小心翼翼地留下句有时间来我家玩。蒋鸿声只是对她粲然笑了笑，没说话。

      后来学业愈发繁重，两人除了年节里见面，再无任何交际。似乎时间长久单行长久执拗地不曾回头，就算一路抛撒物品，它所能感觉到的，也只是负重渐轻，心底喜悦，便又越跑越快，难见项背。

      尔后果真如蒋鸿声所言，他报了外地的大学，他出去了。至于陈颂芝，也如自己所希望的，上了西安本地的大学。

      西安的夏是冗长的，长到没法过秋。蝉鸣声喧天，天光穿过叶片钻入石砖，蒸腾起热浪。各奔东西前，蒋鸿声和陈颂芝约着再上一次城墙。票价涨得飞快。

      两人也再不是孩子，成为了成年人。那日陈颂芝穿了长裙，蒋鸿声像小时候第一次见陈颂芝穿裙子一样笑她，陈颂芝没骂他，只是瞥了他一眼。慢慢走在城墙上，陈颂芝的额前露出细密汗珠。

      “你之前不是问我下了雪的西安是不是就叫长安了吗?”

      “多少年了你怎么还记得。”

      “我不像你一样没脑子。”

      就算是许久未见，蒋鸿声与陈颂芝还是能斗起嘴来。

      原来过往十八年，两人只有不睁眼时才算得上彼此分离。那么往后的数个十八年间呢？总要道别吧。

      热风淌过柔软的发丝，缓缓，无声。

      “嘟——嘟——”

      “喂?蒋鸿声?

      “是我， 我回西安了。”

      “见一面?”

      “好。”

      这是五年来蒋鸿声第一次回西安。

      暮色划碎了云，黄晕遁入德福巷，霓虹灯发了狠似的在暗夜里闪，勾勒出蒋鸿声脸与喉结的轮廓，陈颂芝坐在他旁边，静静看着他抽完半包烟，灌下四瓶酒。眼前的人不再是少年郎，褪去神经里充斥的青涩，西装革履，或可称为男人了。当蒋鸿声抬手准备闷第五瓶时，陈颂芝抓住了他的手腕，轻声说了句，够了。蒋鸿声眼睛微眯，嘴角扯着向上了下，醉醺醺地呼着气。

      “陈颂芝，你怎么变了，你以前不是挺凶的吗?”

      陈颂芝没说话。蒋鸿声又抛出了一个她寻不到答案的问题。

      从前陈颂芝天不怕地不怕，单怕蒋鸿声叫她一句姐姐，因为他一定有事麻烦她。现在好像什么都怕，怕丢工作，怕下个月没钱交房租，怕生病还要去医院。陈颂芝端起桌上酒瓶灌了口，其实她有的时候也买醉，最后很难看的被朋友拾回家，又在冰冷的凌晨醒来。

      “蒋鸿声，你有怕什么吗?”

      蒋鸿声没说话，手里的酒瓶摔到地上，持久的低平衡戛然而止。他倚在靠背上嘟囔着什么，夹着脏话。

      陈颂芝看见蒋鸿声眼角的晶莹，没看见头顶星子的灼烧。

      过了几天，蒋鸿声又走了，回到工作的城市。

      或许某天他会衣锦还乡，又或许他会衣衫槛褛。或许某天就是明天，又或许这天不会到来。但如果蒋鸿声回来，他一定会先打个电话说，陈颂芝，我回来了。

      陈颂芝一直没告诉他，不管下不下雪，西安永远都是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