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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究竟有多少种苹果呢？他没有数过。
南山有苹果园。大大的个子，青白皮。卖苹果的山民说这是南山苹果。它们生长在树上的时候，都裹着一件塑料外衣。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小鸟也无法吃到嘴里。它们吃起来有一种苹果的滋味，它们吃起来又似乎缺了一种苹果的滋味。
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吃过了无数的苹果，它们都有很好听的名字，红富士、黄金帅、乔纳金、嘎啦、夏绿，甚至产自美国的蛇果。他吃过了无数的苹果，却一直吃不到小时候的苹果滋味。
他小时候是吃过苹果的。
他从小生活在乡下。乡下的小孩能吃上苹果的概率很低，要看机缘巧合。他的机缘是在舅舅家。
舅舅家住着年迈的外婆。每年他都要跟随母亲去看外婆。母亲农忙顾不过来的时候，就把他放到舅舅家。舅舅家的村子和他家同属于一个镇，却是在镇的另一面。每次去舅舅家，都要穿过那个小镇。小镇比他生活的村子繁华热闹，有很多商店，有很多他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其中有没有他后来见到的苹果呢？每次都匆匆而过，他无法看清那些东西的面目。
后来他又到小镇上中学的时候，无比惊讶地发现，眼前的小镇完全不是他小时候匆匆而过时见到的那个小镇了。它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一个中学生眼里才能看到的样子。
穿过小镇，再走五六里，就到了舅舅的村子。去舅舅家的路他从小到大走过了无数次，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很多年以后，他还常常在梦里回到这条路上来。他看到梦里的自己，寻着旧路去舅舅家，他记忆中的舅舅家已经不见了，眼前是崭新的两层洋楼，红漆大门紧锁。外婆也不见踪影。他望着那陌生的地方，不由得痛哭失声。
外婆还住在舅舅家的时候，舅舅家的院子还是土墙垒成的，一个栅栏门，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洋槐树。每年春天，洋槐树上都挂满了雪白的洋槐花，舅舅搬一张梯子支到树干上，爬上去摘一些洋槐花，交给外婆做蒸菜吃。等他稍大一些，他也学着舅舅的样子，爬上梯子攀到树杈上，为外婆摘洋槐花。他喜欢边摘边吃，新鲜的洋槐花吃起来又香又甜。
你吃过苹果花么？有一次小云朵问他。
那时候他们两个正坐在一个苹果园里。六月天，天气热起来了。他坐在苹果树下，抬头看了看头顶上那些挂在树叶间的小小的青果子，摇了摇头。
苹果花是和洋槐花一样的颜色，雪白雪白的。等明年开花了你来吃。小云朵长着一个圆圆的苹果脸，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
小云朵和她的苹果园是他刚刚认识的新世界。苹果园坐落在舅舅村子的另一头，从舅舅家去苹果园要穿过一条长长的道路。有些时候是他随着舅舅去，有些时候是他一个人凭着记忆慢慢走到苹果园。
小云朵生活在苹果园里。他也想生活在苹果园里。他想和她一起在苹果园里摘野花，挖蚯蚓，捉蜻蜓，玩累了他们俩就背靠背随便坐到一棵苹果树下，一起盼望着秋天来到。
小云朵说，等秋天到了，苹果就熟了。我请你吃苹果。我家的苹果可好吃了。
于是他的心里更加盼望秋天。
秋天终于来到了。
有一天早饭后，小云朵跑到舅舅家喊他，快，快，苹果熟啦！
他们俩飞跑到苹果园。苹果园的主人正在采摘苹果。小云朵跑过去，拉着爸爸的手，请他把苹果树梢上那颗最好看的苹果摘下来，她要把它送给自己的好朋友。
他吃到了人生中第一个苹果。他永远记得咬下第一口的感觉，那种青苹果所独有的味道，薄薄的外皮是涩涩的，果肉先是酸酸的，后来是甜甜的。他怀着一种急不可待的心情慢吞吞地啃着生命中的第一个苹果，一小口一小口，小心翼翼，唯恐一个疏忽，错过了其中一小块苹果的滋味。
吃到最后，虽然小云朵一再阻止，说，还有呢，还有呢，他仍然把苹果核和苹果籽也吃光了。唯如此，他小小的心里才觉得自己是真正吃了一个苹果。一个完整的苹果。
那天在苹果园，他不但吃了人生中第一个苹果，紧接着他又吃了人生中第二个苹果，第三个苹果。无论吃再多苹果，在他的心里，都觉得它们是第一个苹果的滋味的延续。没有一个苹果能超越第一个苹果带给他的美妙的人生体验。
等我长大了，也要种苹果树，许多许多苹果树，比你家的苹果园还要大。到时候我请你来吃苹果。小小的他心胸里装满了苹果给予他的感动，对自己的好朋友郑重许下承诺。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人生中并不是所有的承诺都能兑现，无论许下这些承诺时你怀着多么虔诚的心。
他十二岁那年的秋天，小云朵和她的苹果园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小云朵说，她要和爸爸回老家去了。她的老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可能跑那么远去看她了。她也不可能跑那么远来看他了。
小云朵要离开苹果园的前一天，他们俩在苹果园里玩了很久。他吃着小云朵送给他的最后一个苹果。苹果的滋味不再是酸酸甜甜的，而是苦涩和伤感的。秋风吹在这两个少年的身上，吹在他们身旁的苹果树上，在他们的脚边，落满了枯黄的苹果叶。
后来他长大，上学，落户到外地生活。老家就很少回去了。小时候做过的梦早已经消亡了，唯有对苹果的喜爱一直没变。他在许多城市里穿梭，品尝过许多城市里的苹果，却再也吃不到小时候的那个苹果味道了。
他偶尔也会做梦，梦到自己一个人跑到舅舅的村子。舅舅不在家。舅舅早已经搬到城市里表弟家去了。他也会梦到苹果园。梦里的苹果园依然枝繁叶茂，青果累累。梦醒后，他总是怅然若失，现实中的苹果园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突然有一天，听说舅舅的村子要消失了。有人拍了视频放到网络上，断墙颓垣，满目潇然。他看了一阵伤感。他知道，从此以后，他的童年乐土，他的苹果园，他的少年梦，就像当年的小云朵一样，随时光飘散，再也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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