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贞间,国师太阴真君为王求长生术,不果,王疏之。遂阴修道术,欲图不轨。矫王命令永州之民捕蛇,当其租入。蛇,阴物也,杀之以资修炼,其功数倍,故暴敛无节,永州民甚苦之。
其城南,业此者相聚成落,号捕蛇村。有许宣者,年二十,一日捕蛇归,忽见瀑布下一白衣女僵卧,就视之,容华绝代,身侧遗一碧珠钗,探之,尚有鼻息。遂负以归。
居数日,女子苏,诘其乡籍姓氏,茫然不能答。月余,体渐痊瘳,谓宣曰:幸君垂悯,得全性命,然寄食日久,颇惭于心。君今入山樵采,妾当相随,冀有小助。宣笑曰:道艰,恐妹子体弱不胜耳。遂偕行。
既入山,而女子不假攀跻,腾云而上,宣不能及。女子遂牵宣臂俱飞,倏已至颠。宣惊曰:卿御风而行,得无修仙者耶?女子喟然曰:妾亦不知其然也。是仙是妖,何所来,何所去,思之罔然,奈何。宣曰:卿昏迷时,身侧遗一物,能忆之否?因出碧珠钗示之。女子方立崖间,见珠钗,忽惊蹶,失足坠谷。宣大骇,仓皇张伞跃下随之。飘然入谷,伞阻于树,遂释伞,缘树而下。
觅之良久,迄无踪迹,忽遥见女子昏卧草际,二卒执刀伺之,逡巡不敢进。宣蔽蓬蒿间觇之。闻一卒曰:此女非刺客耶?太阴真君方大索之,缚归必有厚赏。一卒曰:彼法力非常,必先断其手足,乃可致。方举刀欲斫,有石飞至,正中其首,声铿然,立仆。余卒还顾,则见宣以绳为投石器,抡转如风,与战,不敌,亦毙。宣抱女子潜归。
一夕,女子熟视珠钗良久,见其上隐隐镌宝青二字,茫然不解,以问宣。宣冥思,忽搏髀曰:知之矣,永州城外银杏林中,有宝青坊,此钗必出其间。方议论间,忽闻村外大哗,遥见百余骑举火至,呼曰:奉太阴真君令,速开城门!宣惊,谓女子曰:闻太阴真君购子甚急,宜亟避。乃从间道亡去。
门启,村人跪道左以迎,惶恐不知所为。一小道乘三首巨鹤,高丈余,为士卒拥入,至则掷一敝伞于地,呵曰:汝曹识此伞否?比来村中来生人否?皆伏地莫敢对。小道怒,巨鹤仰首长唳,声震屋瓦。村人不能隐,战栗告曰:此伞许宣物也,有一白衣女,不知何所来,寄其家。小道曰:杀此女以修道术,抵蛇万条。命搜许家,不得。唯见案上遗一饼,存其半,探之,尚温,盖许宣走时所弃也。小道指而咒之,化一蝙蝠飞去。顾左右曰:报吾师太阴真君,言蛇妖在此,可来擒之。左右曰:诺。
宣与女子既亡,赁舟出永州。中流,女子坐船首,顾珠钗,愀然不乐。宣问其故。曰:妾身世不明,前尘俱忘,是以不乐。宣慰之曰:人生苦多乐少,何必悉记。但记取欢乐时可也。因倚桅歌曰:君不见东流水,来时无踪迹,一去无穷巳。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山去,明日复更出。何须问,浮生情,只此浮生似梦中。歌数阙,女子展眉称善。宣曰:汝若爱此曲,愿以教汝。女子绝慧,斯须即稔。宣曰:何不与我相和而歌?女子摇首赧然。宣笑曰:不妨不妨,来日方长。
俄倾,阴风忽起水上,继以巨浪,舟几倾覆。旋见前方水雾中,一人乘筏溯流至,箬笠蓑衣,面色青紫,貌甚狞恶。稍近,其人忽指女子斥曰:婢子乃敢与人游,叛我蛇族,死期至矣!声若巨雷。宣与女子相顾而惊。见其人腾空而起,化为一巨蟒,长丈余,直堕舱前,径啮女子。女子辟易,蟒蜿蜒逐之。宣见女子不敌,急,取捕蛇棍击蟒首。蟒怒,舍女子而取宣。宣与战,北。蟒张口欲吞宣,腥风扑面,宣谓必死,忽白光一道,直贯蟒首,蟒首坠河中,水为之赤。宣大惊,还顾,则见女子亦化为一巨蟒,长与船齐,鳞白如练,人首蟒身绕桅上,白光正自其掌中出也。宣大骇。女子见蟒已死,亦力竭而仆,蟒尾渐缩入裙间,化为双足。宣始知其蛇妖也,欲舍之去,终不忍,还视女子,则玉容憔悴,奄然若毙。探之,体冷如冰。宣抱之登岸,见一兰若,荒废已久。会日暮,即宿焉。燃篝火女子侧,久不苏。无何,宣拥女子卧,翼蔽,以身暖之。
诘旦,宣寤,不见女子。起觅之,见女子坐檐上,凝神若有所思。宣亦上,与之并坐。时初日照林,景色如画,二人默然俱观。女子忽问曰:昨夕何拥我而眠?宣曰:汝体冷如冰,一室尽霜。我不得已而为之。女子曰:不惧我有尾乎?噫,我真是妖矣。宣曰:世之双足恶人多矣,有尾复何如?女子莞尔,探宣额,犹余寒意,叹曰:我知君非恶人也。良久,宣曰:前方银杏林,宝青坊在焉,以珠钗询于主人,则汝身世或可知矣。遂行。
既至,扣门入,有红衣女执烟枪卧榻上,嬉笑曰:贵客至矣。下榻忽化为狐,绕宣而嗅之,复化作人,揶揄曰:人身而妖气,与妖有肌肤亲乎?又顾女子曰:姑娘何以复来?法器不称意耶?女子取钗示之,曰:我每见此钗,则心神摇动,然失忆久,忘其来历。因见上镌宝青二字,故来相询。红衣女曰:我宝青坊善治法器,闻名妖界,此物主人,蛇之王者。数月前以此钗赐汝,然法器识人,非经改制,不能易主。姑娘前番与彼俱来,正为此事也。女子曰:此钗有何神通?红衣女曰:此钗能吸人法力,为已所用。又能摄人魂魄,封印其中。然用之不当,能令主人失忆。天下事有所得,必有所失,妙哉妙哉。女子复问蛇王事,红衣女曰:我亦不知也。然求治法器者,必取体上一物相赠,以示虔诚。蛇王来时,遗我一物。留之无用,汝可取去,或助记忆。开箧取一鳞甲,黑如玄铁,大如掌,以付女子。女子曰:此鳞甲主人似与我同宗,我当细思之。
遂辞归,复返兰若。日暮,忽有蝙蝠飞宣衣间,倏忽不见。宣振衣觅之,不得,怪之。俄有腥风撼林木,寺外萧萧然。风止,见一青衣女自林间出,嗔目视许宣。见宣手中捕蛇器,益怒,径奔许宣,欲杀之。未及身,女子蔽之,与青衣女战。青衣女喝曰:小白,胡为助捕蛇人?女子愕然,熟视青衣女,往事忽俱忆起,且喜且惊曰:子非小青耶?遂与相拥而泣。
青曰:师尊赐尔法器,刺杀太阴真君,何久不归?白曰:事败,为其大弟子所伤,幸得逃出,而记忆俱丧,赖许公子相救,寄居其家。青曰:姊久不归,师尊大不悦,或言姊昵于捕蛇人,又杀我蛇族弟兄,益震怒。我乞师尊曰:白姊必不如此,愿受烈阳断魂鳞,三日之内,必携白姊以归。及期不归,断魂鳞毒发,惨于炮烙,血肉烟灭。今已二日矣。可速杀此人,与我归,面师谢罪,幸得宽宥。白曰:彼善人也,数拯我于水火,不可杀。青曰:捕蛇者焉有善人!怒挥袖,袖中有长索出,迅捷如电,径缚许宣,而悬之于梁间。俄有物窣窣然自宣衣出中,坠地,视之,蝙蝠也。小青足蹑之,毙,化为一饼。青顾白曰:此道家妖术,善人焉能为此?宣大呼冤。白解缚纵宣下,曰:我信之。小青怒曰:姊何愦愦如是?即化为一青蟒,逐宣。白牵宣手而走,地忽裂,三人俱坠坑中,起视,则地宫也。
地宮中有石室洞开,白与宣窜入,石扉即自合。青欲追之,见扉上画符咒数道,逡巡不敢进。白与宣既入室,环顾,见符咒满壁,又塑神鬼之像数尊,白大怖曰:此灭妖阵也。忽有真火自神鬼口中喷出,绕白身而炙之。白宛转哀吟,不得脱。宣以梃击神鬼像,碎之。抱白起,望生门破阵出。
既出,而地宮密道交错,不知所出。忽见一碑,碑文有"斩妖除魔,灭形灭神"语。白凄然曰:妖必斩尽杀绝乎?宣怒,以杖击碑,杖折。乃抚白肩曰:无忧,我誓不弃汝,必与汝共死生。白大感动,拥宣而吻之。宣不自持,遂相欢爱。
及明,始出地宮,天雨,见小青独坐阶前,神色沮丧。白握青手曰:小青,我与汝归。顾宣曰:人妖殊途,与君久处,祸恐及君,请从此诀。遂现蛇形以恫宣。宣知白意决,泣曰:汝且待我,汝不能为人,我能为妖。乃诀去。
许宣既去,青白二人未发,闻空中有人呼曰:美人,别来无恙乎?二人仰首见一小道乘鹤飞至,正太阴真君大弟子也。小道曰:取蛇妖精魂修道术,其功百倍,今得二妖,吾事谐矣。拊掌大笑。青曰:尔非敌手,尔师何在?小道曰:我诈言尔等匿捕蛇村,师已领兵往矣。我追踪至此,独享二妖,何必分杯羹于师耶?驭鹤啄二女。二女与战,杀鹤。小道怒,诵咒为天网阵,遂困二女于网中。
小道见白首上珠钗,戏曰:法器有何神通,乃敢倚此刺吾师耶?探手欲取钗。方一触,则身如雷击,觉丹田真气,俱输小白体中。急释之,而手不得脱,须臾,足萎股软,气绝仆地,体缩如枯尸。白既尽取小道法力,体中真气盈满,遂脫网而出,释小青。青喜曰:今白姊法力,倍于曩昔。何不往屠永州?白愕然曰:吾何忍杀不辜之人?青曰:永州人捕蛇时,岂生怜悯心耶。师尊怨汝叛蛇族,杀同门,今不屠永州,报宿仇,无以息其怒。且青受断魂鳞,已三日矣。今不能与姊同归,毒发身死,身膏草野,姊何忍于心乎?请与姊共屠永州,然后谢罪于师,何如?白默然良久,诺之。遂化青白二蟒,望永州而去。
初,许宣既诀小白,复至宝青坊,央狐女曰:主人能化宣为妖乎?狐女问其故,宣以情告。曰:必与小白俱为妖,乃得厮守。狐女笑曰:痴人哉。吾固能化君为妖,然刀锯之苦,恐非君所能堪也。宣曰:能之。狐女乃使小妖数辈缚宣,而以锯锯其臀间,血如泉涌。宣遂昏厥。及苏,则身卧郊野,起,觉有物垂臀际。抚之,乃狗尾也。摇之,灵动如意。宣大喜曰:今真是妖矣。乃奔兰若觅小白。
比至,见兰若倾颓,一小道毙于断垣间,而白青二人俱已不在。又见道上草木尽偃,似二蟒行迹。登高而望,遥见永州城火起,宣乃急奔永州。至则见死伤者相望于道,有青白二蟒高丈余,弓弩手方围而射之。蟒怒,以尾扫之,皆死。宣大呼之。白蟒闻而惊,俯首视宣,有悲色。宣以尾示之,抚其头曰:小白,我今亦为妖矣,请勿伤百姓,与子俱退隐山野可乎?蟒默然良久,忽悲嘶一声,返身不顾而去。
宣欲追,小青阻之,谓宣曰:吾姊真身,汝怖否?闻太阴真君在捕蛇村,今将与姊俱往,屠蛇村,杀道士,为蛇族报仇,汝可休矣。宣曰:捕蛇之事,实为妖道逼迫,村人亦久苦之,但诛祸首可也,乞毋伤村人。青不答而去。
宣急追至捕蛇村,见青,白二女与太阴真君战,不敌,鳞甲剥落,身被巨创,真君复以符镇之,困不得脱。初,蛇王避追捕,与弟子匿永州城外洞中。闻太阴真君来,乃召其徒属曰:吾属苦道人久矣,今彼远道而来,可一举而歼之。屠蛇村,杀道士,报宿仇,兴蛇族,可乎。徒属皆乎万岁,遂倾巢出。及至,青白二蛇已败,蛇王取小白珠钗与道士战,而使徒属入村杀村民。宣入村诫村民闭城门为备,复出救小白。及出,见太阴真君与蛇王战,二者俱重创。真君取法器诵咒,为灭形灭神之阵,困蛇王及小白。阵中寒风彻骨,草木尽霜。有顷,小白与蛇王俱僵。宣入阵抱小白欲遁,阵坚不得出。宣急,抱小白于怀,以身暖之。小白苏,见宣白霜满面,体冷于冰,呼之不应,已气绝矣。小白大恸,取蛇王珠钗,施其法力封宣魂魄于其中,而宣尸竟消散为尘埃矣。
蛇王既死,余蛇亦溃,村人出,见真君仆地,一息犹存。遂怒而杀之,毁其法器。其阵遂散。觅许宣,不得,唯见一青蟒衔一白衣女入林中,旋没不见。
其后百余岁,宋杭州临安府有许仙者,年二十,以清明节近,欲入寺烧香荐先祖,过断桥,忽拾一碧珠钗,晶莹可爱。时天雨人稀,仙见一白衫女,携一青衣婢,共伞而行。仙追及,呼而还之。二女还顾,见仙,相视而笑,谢而受之。询仙何往,仙以实告,而窃讶白衫女之面善。白衫女曰:我亦入寺进香,可同往。遂至渡头,乘舟俱入西湖烟雨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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