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什么叫做泪牛满面吗?
让我来告诉你吧,这就是我牛生的真实写照。
肉眼可见的伤疤暂且忽略不计,就我这饱受煎熬的小心脏来说,我这一辈子,算是栽在他老张家了。
从见到老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这是牛生不幸啊。
要知道,老张那样一位地道的穷苦汉子,能砸锅卖铁变现来赎我回他那个家徒四壁的小瓦房,为的是什么?
废话,说明我值这个钱啊。
那么话又说回来了,我这么一头牛,是断然不值得他孤注一掷的,真正叫他动容的,是我廉价的劳动力啊!
我带着一脸怨气,被老张牵回了他的张家大院。
小院坐落在贫瘠的山涧,周围人烟稀少,草木枯槁,抬眼无鸟。
行至院落门前,我一看见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顿时心就凉了半截。果然,内里更是破败不堪。
一共两间房,厨房加卧房。
当然,我很清楚,卧房肯定轮不到我住。不过,老张这是要我以天为被地位床的节奏吗?
我能说不吗?
显然不能,因为我不会说人话。但是,我可以尝试着跟他说说牛话,我停下来,竭尽所能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祈盼他能听出点什么来。
“大壮啊,别怕,我今儿铁定给你支个牛棚。”
老张说着拍拍我的脊背,示意我动弹几下。我心里乐得不行,只觉着孺子可教也,于是无比配合地转转牛角,算是与他互动了。
说罢,老张找来一根毛糙的缰绳,把我拴在那棵茂盛的枣树旁。自己一个人抬胳膊抖腿捯饬了一下午,总算是打了个像样的牛棚。我静静地看着他忙活,不知不觉放下了心中的芥蒂。
老张其实日子很不好过,这我一开始就知道的,可我不知道,他已经到了那种揭不开锅的地步,不仅米缸是空的,就连水缸也一滴不剩。
我感觉自己就快变成一头实实在在的水牛了,大概不会有别的牛一天能喝我这么多水的吧,
老张自己饿的没辙,只能喝水充饥,作为他养的一只家禽,我的待遇,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就在我和老张饥肠辘辘,郁郁寡欢的一天下午,一切又有了转机,有几个外乡人携着孤儿寡母来到这里避难。
我忍不住嗤笑一声,来这里避难?开什么玩笑?这里才是灾难的聚集地好吗?
笑完我整个牛就平静了,因为我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瘟疫,那东西,染上的话,别说是人了,就算换成牛那也是在劫难逃。
可这里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呀,只不过一个是急性死法,一个是慢性死法罢了。
老张忙前忙后给那些人做了好多事,回到家后整个人精气神儿都好了不少。我惊奇于他的体力何以恢复得如此神速,之后才发现,是金钱与物质,扭转了人的生理需求。支撑老张的,是钱,是那个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老张得了钱,第一时间拉着我进城赶集。
俗话说得好,民以食为天,老张首先买了一袋大米,然后又买了一袋稻种。
这叫吃一堑长一智,他总算是开窍了,我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事实证明,高兴只是一时的,第二天我才看清这个残酷的世界。
老张种田,最忙的却是我。
也是从这个时候起,我的牛生才真正开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和太阳并肩而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细细想来,我已经许久都没有认真洗过澡了。背上的泥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这些我都无暇顾及,我能做的,就只有珍惜每一秒休息时间。
可悲的是,只有老张干不动了的时候,我才幸得片刻养神的机会。
累,这个状态持续了数月之久。
我很欣慰,至少现在再也没有空腹劳作的窘境了。老张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我自然也跟着沾光。
邻里眼红老张那一片片丰茂的庄稼,纷纷效仿。可他们没有我的助力,能种庄稼吗?
不能。
那要怎么办呢?
偷。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有个黑影大摇大摆地进了张家小院,走到牛棚时,停下了脚步。
记得我当时睡得正香,迷糊中就感觉有人在扯我脖子,这让我很是烦躁,抬起一只牛蹄,就那么轻轻一踢——骨折了!
当然,骨折的不是我,是那个要偷我的人。
他那一声惨叫,真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吓得老张裤子都没穿就急忙跑来了。
也就是经过此次事件,我才发现老张这个人,还颇具那种冤大头的气质。
说出来你都不信,老张居然把我俩一年的汗水都拱手让人了,不仅如此,他还点头哈腰地跟那小偷赔礼道歉!
嘿,我这牛脾气!你丫是不是傻?啊?人家牛没偷着,反倒是还白得了一屋子粮食,这会儿指不定在家偷着乐呢。再说了,那是你个人的私有财产吗?还有我那份呢?
对于老张的愚蠢,我已无力吐槽。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我们依旧勤劳,却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什么呢?
因为天灾人祸,天灾和人祸是密不可分的。
正赶上干旱,田里的裂纹活像一片伤痕累累的脊背。我已经很久都没喝水了,有时候嘴巴干的连唾液都分泌不出来。老张的印堂日渐发黑,看起来奄奄一息的样子。
后来,我也没想到自己能熬过这次空前的干旱,更没想到老张居然就这么抛下我一个人去了。
老张死的那天,天空飘起了细密的小雨。
老张兴奋地大喊大叫,至于说了什么,大抵都是些感谢老天爷的肺腑之言吧。
可是,他怎么会想到,后来害死他的,恰恰是他心心念念的老天爷呢?
雨水来的快,往往去的也快。甚至连老张的粗布汗衫都没有完全浸湿。
我亲眼看见老张眼里闪烁的光芒一点点地暗下去,直至空洞。
那是老张最后一次淋雨,头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安静地躺在牛棚旁边的空地上。
我以为他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下,就像之前我们一起梨田的时候,他只要累了,就会像这样躺在我的脚边。
可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站起来。
老张被人抬走的时候,我整个牛就跟发了疯一样,拼命挣脱缰绳,好不容易凑近老张那张已近垂暮的脸,我只是无声地蹭了几下,在心里说了声“再见”。
记得老张曾说过,人死不能复生,那我该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吧。想到这儿,我一头牛竟也能觉出些悲伤来。
老张,人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想必也是随你老张的,没有你的日子,还剩多少,我也不清楚。不过,你可别忘了,我是一头老牛啊。
新的牛棚盖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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