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的冬天寒冷至极,老家得遇十几年不见的大雪与低温,环境破坏以及老一辈的辛苦劳作与不良的饮食习惯等带来的影响正在悄然反馈,元宵节刚过,母亲被确诊为恶性肿瘤。
那是一个明媚的周六早上,尚在懒床的我得知消息大哭几场后从上海赶高铁回老家省会直奔肿瘤医院,穿过人群挤进医院的电梯,在二楼大堂里看见骨瘦如柴的母亲坐在栏杆旁的台阶上,父亲站在身边,一脸迷茫而又不知所措。我走上前去将妈妈的头抱在怀里,妈妈一看见我就忍不住小声哭泣起来,慌张的告诉我本来定了第二天手术,因为彩超检查又出了一些状况医生让进一步深入检查,手术也不能做了,现在十分害怕更多转移。我强忍着泪水小声安慰着妈妈,转头一看,爸爸也在悄悄抹眼泪。
爸爸像所有的父亲一样,承担着养育家庭的责任,是个坚强的男人,很少看他流泪。
省肿瘤医院人满为患,大多是周边县市过来诊治的病人,乳腺区熙熙攘攘,走廊里住满了已经手术完毕过来化疗的病人,病房里住满了需要手术的病人。走廊里的阿姨们已经过了最初的恐慌期,好几个没有家人陪着自己来化疗的,她们将假发挂在输液架上,索性光着头,成堆的聊着天。
病房里的阿姨们则刚开始治疗,检查的前几天妈妈度日如年,对病魔的恐惧与对经济的担忧充斥着她,不愿意跟别人交流,我小心安慰着耐心劝导着,讲故事增强她的信心,讲八卦转移她的注意力,终于一天早上医生查房的时候告知肿大的淋巴结不是转移!并且马上制定了治疗方案!我们悬着的心有了稍许安慰,正式开启了住院治疗的生活。
病房里一共三个床位,妈妈的床位靠墙,张阿姨住在中间,乔阿姨靠窗。在患难的环境中,大家仿佛显得格外亲切,很快熟悉了起来。
张阿姨四十多岁,看起来老实憨厚,皮肤保养得较好,最初穿刺检查不是肿瘤,但王阿姨还是害怕,拉着医生非要求给她全切,主治医生是个高个帅小伙,年轻有为,讲话语速是平常人的两到三倍,走路带风,给她解释切乳哪像搞着玩似的,你这情况暂时不需要全切,于是切除了肿块继续做病理检查,这使得病理检查出来是恶性依旧需要全切后,张阿姨总是无限循环絮叨这个医生早听她的话全切不就省事了嘛。
张阿姨刚做手术的时候老公来照顾了两天,她的老公是个小学校长,喂饭汤滴进脖子里仿佛没看到,除了必须照顾的时候,其他时间都在拿着手机斗地主。张阿姨精神之后就开始起来坐坐,在房间里走走,那天下午她的老公离开后,她坐在床边,终于忍不住开始了倾诉。整整两个小时,边说着抽出一张卫生纸擦眼泪,如数家珍年轻时候受的委屈。彼时结婚后一直和婆婆关系不太好,婆婆偏心婆媳不和,儿子夹在其中左右为难,久而久之影响夫妻感情,年轻的时候没少生气,二十年竟然也就这样过去了。后来他在省城读书的儿子来陪床,再没见过他老公,倒是她儿子,懂事乖巧,成绩优异,对母亲温言软语照顾周到。
靠窗的乔阿姨可谓是个传奇,五十多岁了,爆炸卷发,矮矮胖胖的非常精神,走路的速度和主治医生有的一拼,她是个成功的中医按摩师,讲话字正腔圆气势十足,富有感染力,总是站在病房最空旷的位置,大家围着她听那过去的故事。怎么发现病症的呢,据她自己所说洗澡的时候摸到有个肿块,一拍大腿,哎呀!肯定不是个好东西!立马吃饱喝足,拎着东西到医院住院,在病房里叙述这些的时候,一定要再拍一下大腿。
乔阿姨住院几天后,有个大叔摸样的人来照顾他,我们都以为是她老公,后来才得知是前夫。侯阿姨年轻离异,前夫年轻时候做生意很成功,有钱有颜有身高,据说当着她的面左拥右抱,两人育一女后离婚,彼时两者皆未再婚藕断丝连,又怀一子,走到医院门口舍不得打掉,瞒着前夫生了下来,后找了个老中医学习推拿之术,考取国家一级按摩师,顾客遍布整个省城,整天忙的脚不沾地,靠着自己的力量将两个孩子抚养长大,在省会买了房子,并且有可观数量的存款。目前大女儿在日本定居,儿子在美国读书即将毕业,两个孩子十分气候。她的前夫年轻时候挥霍无度,此时孤老无依,趁着阿姨生病的关头,两人的孩子劝说父亲来医院照顾,意在希望父母复合,前夫正有此意,于是忙前忙后格外殷勤,侯阿姨是个挑剔的爽快人,总是背着前夫对我们翻他的白眼责怪做饭不好吃伺候不温柔云云,前夫叔叔忙里忙外还要被埋怨,护着自尊回一两句嘴,然而嘴上不愿意,身体还是很诚实一边抱怨一边掂着饭盒给侯阿姨做饭去了,逗乐一屋子人。
住院部的建筑很高,城市在下面像一个个俄罗斯方块,雾霾笼罩着这座中部城市,一连好几天不见蓝天。道路车水马龙,人们上班下班,而这里仿佛是脱离外界的另一个时空的存在。
那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仿佛是过不去的奈何桥,还有多少令人牵挂的人和事放不下啊,孩子还在读书没长大结婚呢,老头子连饭都不会做,小孙子还在吃奶呢,顾客还在等着呢,锅里的剩饭还没乘起来,家里的水果还没吃完,怎么就慌慌忙忙的来到这里了呢。
仿佛做了一个梦,医生和护士站在桥边,亲人们站在后面,极力劝说着一个个走岔路的人们回头,人世间的戾气在这里仿佛都烟消云散了,多么尊贵的身份,多么显赫的声名,多么难以忍受的委屈,多么难过的坎坷,在这里都成了云烟,那么不值一提。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只有活着才能感知世间深处的悲凉,才能品味这人间杂陈五味,才能看世间云卷云舒。
医院仿佛总是不缺人,而乳腺科总是不缺故事,曾经撑起来半边天的女人们,做了妻子成为母亲,如今到了儿女终于长大自己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了,却不知年轻的时候所受的劳累,所忍受的委屈,所隐忍的情绪,在身体的某个地方偷偷的爆发了。而现代社会的飞速发展带来的影响,也悄然反应在年轻人的身上。
王小波说过: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期间妈妈做磁共振检查进去后,我和爸爸在家属区等待,对面有个女孩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妆容精致,穿着打扮青春时髦,二十六七的样子,旁边好像坐着妈妈,姑娘不时的笑着拿着手机给妈妈看里面的内容,在一群面色沉重灰头土脸穿着朴素的人们里显得格格不入,她妈妈一脸沉重但是很配合故作轻松的样子。
因为对这对母女比较好奇多看了几眼,不一会突然瞥见姑娘在强忍着眼泪,她妈妈也在悄悄抹泪,我突然意识到,不是妈妈生病了,一定是这姑娘有问题!因为凡是孩子带父母过来检查的,老人都是一脸脆弱的理所当然的在孩子的庇护与照料之下,而不是连伤心都要躲躲闪闪的样子,果不其然,妈妈出来之后,那个姑娘下一个进去。
人们只会对小病小灾伤春悲秋,而真正面临困难的时候就像个战士,一如那位姑娘,战士的盔甲美丽帅气,在病魔面前,她还像个骄傲的诗人。
医院前面有个院子,春天在灿烂而又恣意的挥洒,院子里茶花开的热烈,杏花开的热闹,桃花开的热情。
妈妈检查结果出来之后的两天,赶上周末医生不做手术,吃完午饭趁着阳光天气带她在楼下的院子里转转,和妈妈坐在草地上,给她看手机里好玩的东西放松一下心情,忽然听到抽泣声,扭头一看,一个穿着十分朴素发型凌乱两颊晒着高原红的阿姨坐在旁边,另一个同样打扮的人在伤心的哭着打电话。
走进这个医院,心理是有准备的,感冒发烧这里是不治的,但是真正看到这一幕,心里还是很难受。
她在打给谁呢?大概给远方的亲人,告诉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他们本来举步维艰的生活将会增加一块沉重的石头,甚至即使愿意负重前行也不能陪伴到最后,这个消息太沉重了,沉重到自己无法承受,需要远方的亲人给予一点点支持和安慰,使自己不至于在这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崩塌。
为了不感染妈妈的情绪,我扶着妈妈离开那里,悲凉而又无可奈何。
住院期间认识一个隔壁房间的病友,三十多岁,自己外出务工,老婆在家,腋下肿的像个鸡蛋了才去医院检查,锁骨和脖子有转移,他没告诉老婆实情老婆蒙在鼓里非常乐观,去他们房间聊天,女人脾气有点急躁,然而言语间能感受到男人对女人的宠溺与疼爱,他们需要先化疗再手术,靶向化疗药一万块钱一瓶,医院经常缺药,他们家不住在这个城市先回去了,让我周一帮忙问问医生药到了没再直接来取。
看着他在外面着急的到处咨询病情,在老婆面前低声下气样子,突然想起一句话,你看我在你面前卑微的样子,那是在说疼爱你啊。
妈妈生病的这段时间里,爸爸消瘦了许多。
妈妈夜里睡不着,爸爸就起来陪着她,以前不会烧菜,在妈妈化疗后的几天里学会了炒菜和炖汤,每次和妈妈视频,看着爸爸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妈妈乖巧的坐在旁边看着,总是无限感慨。
有亲人多好。
不管曾经离过婚,伤过心,在最痛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他还在身边。
无论有多少小脾气,他都像包容孩子一样包容了,疼爱有加,不离不弃。
虽然老公不尽如人意,但是儿子就像生命中的一束光,依偎着妈妈照顾着妈妈,像妈妈的小棉袄。
那是绝望时的不离不弃,是拉自己出黑暗的坚强有力的双手,在这困难的时刻,大家一起战斗,小跑着的医生,值大夜班的护士,守在身边的亲人,一起努力,互相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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