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枣红突厥马
马市主人身边的蒙面豪客已离去了,正耷拉着头。脸上的愁云似更浓重。猛然见李天水缓缓,不由向后缩了一步,面露警惕之色。
“慕西兹!”离了四五步远,李天水快活地向那胡人打个招呼。
“慕西兹。”胡人双手合十俯身施礼。
李天水缓缓自囊中摸出一枚薄薄的银币,在指间把玩,“汉话,可以?”
“听得懂,说的,不多。”那胡人两眼直直盯住李天水的手指,放出了光。
“卖主?”
“是。”卖主俯身道,明显客气了不少。
“今日客人不多?”
卖主面色变得有些尴尬,干笑两声,道:“不多,不多,两三……四五个吧。”
幸而李天水转了话头,“你卖的什么马?”
“突厥马,草原上,来的。”卖主的眼睛仿佛又被点亮了,殷切地看向李天水。
李天水微笑着,看了那卖主许久,忽然低声道:“你可知,为何买客不多么?”
“看的人,多得很,都在看.”那卖马人仍在低头干笑。
李天水忽然压低了嗓音:“因为你马市上,里里外外,突厥马只有两匹。”
那卖马人猛地抬起头,盯住李天水上下扫了七八回,哑着嗓子道:“突厥人?”
李天水缓缓摇头,道:“但我去过草原上,在那里,买卖人若是欺客,便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那卖主涨红了脸,狠狠瞪住李天水,嘴里咕哝着一句胡语。李天水听出是一句咒骂,却仍平和地看着他,片刻,那胡人无力地垂下头,断续道:“我也,做过,草原生意,卖过,真正的,突厥马,”他顿了顿,又道,“阿胡拉作证,至高之神作证,从交河至玉都斯草原,已找不到半匹,突厥马了啊。”
李天水皱了眉,他知道草原帐落间的突厥马,有时比人还多,突厥诸部败落后,连马匹都带走了么?
“突厥骑走了?”
“是你们唐人,”卖主忽然压低了嗓音,“龟兹的安西军,两个月前,已买空了草场。”
“安西军?”李天水颇为意外。大唐拓边最重西域,除设焉耆、龟兹、于阗、疏勒四大军镇外,更将边军中最精锐的“安西军”,驻于龟兹,粮秣兵马,冠于诸军,素为玉门关上这些士卒校尉所艳羡。他们怎地也缺了马?
李天水目光只一闪,微微一笑,忽然手指一伸,指向主人身后,道:“这两匹,安西军嫌小么?”
竟是那卖主身后的两匹矮小瘦马。
那卖主转过头,面色变了,良久,直视李天水,眼神很奇怪,“你真不是,突厥?”
李天水只笑笑。
那卖主看着他手中的银币,迟疑半日,方挤出句话:“只那两匹,不卖。”
李天水眉峰一挑,看着那卖主的眼睛,又看向马场和那两匹瘦马,似乎懂了,便又笑道:“你一会儿还要将这些马带走么?”
“是。”那卖主惊讶地看着李天水。
“一匹突厥马,能不能领走这些大马?”
“一、一匹,勉强,可以……”卖马人有些结巴。
“我手里这两枚银币,原是欲换你两匹好马,现只换你一匹,以防那些马走散了。这买卖可做得?”
“做得,做得,”那卖主嗓子已有些发哑,接过李天水递来的银币,看着李天水走向身后的石柱子,石柱子顶向天板,那两匹马便拴在柱子上,忽道:“你在草原上,待了多少年。”
李天水已经轻轻抚上了一匹枣红色瘦马的背脊,那马竟温顺地低下了头,“我生于草原,离开那里已有三四年了,”他淡淡道,“但只消看一眼这两条肉脊,与母羊般的脖颈,我便能认出它们。有时我觉得,我即便瞎了也能认出它们。”
那卖主不说话了,看着李天水轻巧地将那匹枣色马子石柱下解开,这匹最烈的小马,竟温静地像一个闺中的少女。良久,方道:“你要,如何,带它走?鞍鞯不要?”
李天水摇摇头,道:“你替我带上去便可。”
“我?”那卖主又瞪大了眼。
“是,”李天水懒懒道,“从你进来的地方,我要去找人,一会儿再来找你。”
那卖主看着他,又过一会儿,方道:“石屋后,树林子,见了么?”
李天水点点头。
“第三排,有棵枣树,只有一棵,马会在,树下。”
“好。”李天水说罢,转身便走。
※ ※ ※
干瘦胡人站在马场外围,看着络绎进出的人群,有些茫然。
他看着那两个汉人挤入人群,然后较年长的领头人转身走开,突厥打扮的年轻人向卖主走去。胡人犹豫了片刻,决定将目光锁在年长者身上。他是这次“盯人”任务的主要目标。
然而只一转眼,那年长的汉人却忽然不见了。
胡人略一慌神,马上镇定下来,他已是个很有经验的“盯人”者,这种事情以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他断定那年长者没有走出人群,便缓缓走了过去,极仔细地由内之外,将场外的每个人扫了一遍。
没有那个汉人。那人很扎眼,他不可能漏过。
胡人的面色有些变了,他一向对自己的眼力颇为自信。
他又将目光转向马市外的几列帐肆。来往的皆是长袍罩面之人。
便在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向人群最多的香市匆匆行去时,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掌。那胡人像一只受惊的野猫一般跳了起来。
“你是在寻我么?”他身后无声无息地现出一人,亦是长袍罩体,头巾掩面,只露出满含笑意的双眼。那胡人呆了片刻,忽然认出了那笑意,顿觉手心发凉,舌头也有些打结,“你………你是……那个……汉人……”
杜巨源点点头。
“你……如何……却是巧……”那胡人眸子急转了七八轮,忽然堆下了笑容,面色亦变得极快。
“确实很巧,”隔着头巾,杜巨源的声音有些沉闷,听来却很亲切,“我方欲来寻你,未料一转身便逢着了。”
“你的……巾袍……”那胡人说汉话仍说不利索。
“出远门,总要随身备些衣物,未料竟用上了,”杜巨源的语调似很随意,眼中却忽然露出慑人的光,“带我去见你的萨保吧。”
“萨保……什么……萨保……”那胡人的汉话越来越含混不清。
“你且安心,”杜巨源哈哈一笑,又拍了拍那胡人的肩,那人竟僵着未动,“你忘了么,你说过我们是朋友。我必定也会是你萨保的朋友,尤其是当他看到我的介绍信后。”
“介绍信……”那胡人忽然变成了一只只会学舌的八哥。
“红发舶主的介绍信。”杜巨源压低了声,手指自丝袍内探出,指间捏着一卷淡黄的羊皮纸纸卷,红印封口。封印上,现出三个长长的船帆形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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