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绩丨诗酒趁年华

＂我们都需要有时间独处，有些人需要更多独处的时间。有人却能从独处中变得更有智慧、更为仁慈，这是我遇到中国隐士后让我吃惊的事。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幸福、最和善的人。在美国，隐士只是那些喜欢自个儿待着的人，往往都有点神经质。但是，在中国，我发现隐士往往是社会的精英，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这是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于八十年代末在终南山寻访中国隐士后写成的《空谷幽兰》中的一段话。中国的隐士是个体觉醒的一些人，他们自发地对其自身以及身处宇宙处境进行思考与探索，寻找＂心安之处＂或＂心思之物＂ ，然后让生命绽放如花。甚至一些人也不找名山古刹，就在市井之间，亦官亦隐，归铱老庄，诗酒一生，也成一处高士。真所谓＂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

唐初诗人王绩就是这样一位高人，一生无所追求，如其字＂无功＂。然溯其本原生命，却在践行庄子的＂逍遥游＂。

隋开元20年，十五岁的王绩游历长安，拜见当时权倾朝野的杨素。一天杨府举行宴会，王绩一番言论让满座叹服，杨素称其为＂神仙童子＂。

可从世俗的眼光看，王绩的一生却应证了一句话：小时小小，大未必佳。他曾三仕三隐，无心为政。担任扬州六合县丞时，甚至被上级参劾＂嗜酒妨政＂。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王绩真的好酒，有无好酒，会决定他在官场的去留。唐初，李渊下诏征求前朝官员到门省待诏，他居然去了，连他弟弟王静都感到纳闷，王绩说待诏虽然没什么俸禄，但每天有好酒三升,管理待诏事宜的陈叔达听说后哈哈大笑：＂三升良酝，不足以拴住王先生。＂特批每天给他一斗酒。于是，时人称王绩为＂斗酒学士＂；贞观初年，王绩听说当时任太乐署使的焦革家善于酿造美酒，就坚决请求史部将自己降职担任太乐丞，成为焦革的上司，以趁焦革家酿，焦革去世后，他的妻子还一直给王绩送酒，一年多以后，焦革妻也去世了，王绩颓然长叹：“这是苍天不许我畅饮美酒吗？”于是弃官离去。

自古诗酒不分家，王绩更是＂诗酒趁年华＂。一日傍晚，王绩喝完酒 ，微熏，登东皋而呼啸，悠然咏怀：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如果将王绩的代表作《野望》放在唐诗这粲灿的星空中，它并不显得特别耀眼，但当你读诗从六朝读下来，就会被齐梁那浮艳轻糜的诗风熏得晕头转向，此时你碰见《野望》，便觉淡远清新扑面。当时上官仪们以＂绮错婉媚＂为本，王绩已主动扬弃齐梁铅华，洗却宫体脂粉，以情真言朴示人。其诗近而不浅，质而不俗，真率疏敢，有旷怀高致。清人翁方纲在《石洲诗话》中说：＂王无功以真率竦浅之格入初唐诸家中，如鸾凤群飞，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此为方家之言。

或仕或隐，亦觞亦咏，终归只是皮相，其内核是特立独行，率真处世。对于世俗的纷乱与功利，他冷眼看穿；对于心中的美好与清高，他热肠面对。河渚间有个叫仲长子光的，也是个隐士，无妻无子，王绩欣赏他的率真，立即动了心一一这样的人可以结交。他马上在仲长家旁边盖房子居住，结为芳邻，每天相对而坐，有时终日不语，却饮酒甚欢，一杯复一杯，喝完了，种田的种田，弹琴的弹琴，写诗的写诗，睡觉的睡觉⋯⋯仲长子光死后，王绩写下《祭处士仲长子光文》 ，以寄哀思。朋友离世，王绩直追魏晋风骨，神交陶潜，跨越二百年，选择＂归去＂，共醉田园，以琴酒诗歌自娱。王绩将自己这个＂陶粉＂生活仪式化：陶写巜五柳先生传》，王写巜五斗先生传》；陶著《桃花源记》，王著巜醉乡记》；甚至自撰《墓志铭》，极其神似！

晚年时的王绩带着他的奴仆和儿子，一起种黍，春秋时酿酒，养野鸭、种草药以自给。床头放着《周易》、巜庄子》、巜老子》，别的再也不去用心。此间堪避世，箕坐已忘言：

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

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

王绩一生＂有道于己，无功于时＂，＂不知荣辱，不计利害＂。王绩的人生是自觉的一生，＂不用功名喧一世，直取烟霞送百年＂，主动屏蔽世俗的目光，坚守内心的自我，做自己，开心颜。读王绩，是不是可以帮助我们发现自己的已经渐行渐远的天性，并反思比尔．波特在《空谷幽兰》写下的这段话：

喧闹的世界里，什么是值得追寻的，什么是值得放弃的？幽兰与俗人之间的取舍相差万里。所以，他们才是幽兰，所以他们绽放并不在意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