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齐国有个人
亲爱的母亲:
又是一年清明。你离开我,已经四年多了。
四年前的那个冬天,雾蒙蒙的天空中,飘着洁白的雪花。我的生活里发生了许多事,当然,最大的一件,莫过于你的离世。
你已经病了很多年,靠米汤蛋汤维持生命也已经一年有余。可是你的生命力真够顽强啊,你用你剩余的那一丝力气,紧紧地拽住这个世界不愿撒手,因为那里有你爱和爱你的人。
那时,正月十六上午,弟弟来电话,说你情况很不好。我慌忙从班上赶过去,你已经呼吸艰难。你的弥留状态维持了很久。看到你虚弱地为呼吸苦苦挣扎的样子,我心如刀割。
记得春节假期一过,我就和弟弟约好了医生,一起顶着雪开车辗转了省市各大医院,给您请了最好的大夫。我清楚地记得,在省立医院,面对医生的轮番谈话,自认为很有主见的我一下子乱了方寸。最后,我还是决定让医生给你动的开颅手术。
“妈,睁开眼……妈,睁开眼……”按照医生的嘱咐,我和弟弟、妹妹都不停地大声呼喊着。
感谢上苍,手术持续了5个多小时之后,你终于苏醒过来了。
动完手术回来后,父亲禁不住扑到在地,泣不成声,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嚎啕大哭的样子。随后接着放疗、化疗……你患的是脑瘤,而且是最严重的一级。当时也是我决定让全家人瞒着你的,每次给你用药时我们都把瓶子上的字抠掉,生怕你看见……你的病情无法挽回,但我们尽心了。
遗体告别仪式上,老家来了许多人做了一个充满善意的生平介绍:“人民的好教师……好母亲……好家长……”我麻木地听着,感觉陌生而遥远。
不,这不是我的母亲。这篇短短的生平介绍里出现的那个人,似乎不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谁呢?如果让我捡拾起记忆的碎片,哪一片是浮在最表层的呢?
你的童年是在非常艰苦的环境里度过的。父亲曾经多次和我们说起过那个吃不上饭的岁月。我们从小长大,也一直接受的是勤俭度日的家训。家里买一个苹果,都是切开几瓣大家分食的。我童年少年的记忆中,几乎完全没有一家人外出吃馆子的经历。
在我的记忆里,你是乡村里第一个给人读来信、代写回信的人。村里边不管是谁家在外边的亲人来信了,都会跑到咱家里找你拆开读信,然后,你再详细询问要交待的事情,写完回信后,你都不厌其烦地再读一遍。每次在你身边看到老爷爷、老奶奶脸上满意的笑容时,至今想起来,我是打心眼里替你高兴——那是多大的一个欣慰啊。
在我的记忆里,你是每天早上第一个到学校 “敲起床铃”的人。“早起三光,晚起三慌”,这是你的口头禅。每天早上你叫我起床时,一向懒床的我都不耐烦,有时也挨过你的打。至今回想起来,我依旧会清晰地记得你佝偻地站在风中,头发被风丝丝卷起,拽着绳子“敲铃”的身影,便会忍不住为自己的不懂事流下泪来。
后来我参了军,去了青海,又从青海去了宁夏。一次又一次离家,一次比一次走得远。见你的机会,越来越少。然在我,却在数十年里无法忘记当兵走时你给我说得那句话——“走了就努力做出个样子来。”
1991年7月份,我考入北京一所高校之后,没有想到的是:复检身体,转氨酶高,并且还比较严重。转氨酶高就意味着要退学……
这对于刚入军校三个月的我来说,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就这样我穿着军大衣,冒了严寒,又返回了宁夏老部队。后来知情人对我说,晚上说梦话,不适合机要工作,说是机要保密工作要求极严,出差时白天不说,晚上有可能通过梦话泄密……。
少不经事的我,只好认命。
面对第一次“高考”梦夭折,你担心我想不开,从老家买了药,陪着父亲不远千里座火车来宁夏看我。
“听到消息后,你父亲一天都没有说话,儿啊,身体要紧,不要怕,治好病咱们来年再考……”
面对你,我无言以对,但从你的话语中我读懂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从不想去超越命定的事,接受命定是我唯一应对世界的主张。你让我“走了,就努力做出个样子来”,我就为这个“样子”开始勤奋和努力。1992年7月,我顺利考入空军第一航空学院。
高考,改变了我的命运;高考,留下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军校毕业下部队后,因忙于参加建国50周年国庆阅兵训练,我竟然忘记了你的生日,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给你打。平日里,我生性木纳,连一句“我爱你”都不曾对你说过。你虽然没有责怪过我,但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永生的懊悔,永生又可以用许多生存、前途和奋斗的理由来搪塞、来辩白的事情。
你给我的爱,奠定了我一生的坐标系。你教会我宽容、忍耐、怜悯,感念别人对自己的每一滴好处;在被误解的时候保持沉默,在被赞扬的时候感觉忐忑不安;对生活中拥有的一切心存感恩,对生活中缺乏的东西不存虚妄的渴求。
当然,你也教会了我在任何场合里敢于面对,坦然地为自己的言行负上卑微的责任。
我深深感谢上苍给了我一位像你这样的母亲。
这几年每逢清明节,我都挣脱出时间,一次不落地陪着弟弟给你扫墓。可惜今年遇上特殊情况,战“疫”处在内防扩散、外防输入的关键时期,听同事说“韩家窝”公墓被封了,看来我要与您失约了。想到这,我顿时泪流满面,只好托这封信,祈求你的原谅了。
母亲,清明,我想起你。其实,我并不需要用清明祭祖的形式来想起你,因为你已经把你生命的密码永久性地灌注在我的血液之中了。我只要活着,就会一路携带着你。当我的生命不复存在时,你依旧会借助我的文字,在我的心里存活着——我指的是你的精神气血。
母亲,算到现在,你有好多年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了吧。不知道你这期间你想我没有,想他的女儿和我的父亲没有,倘若想了,又都想些啥,念叨一些啥。你走后,你的孙女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了:2015年3月6日,这一生最疼爱我的人,我的奶奶去世了。你的孙女如今已实现了您的愿望,可惜你没有看到!可是我,你的儿子,总想起我的过往,你对我的唠叨和教诲,尤其是你那句:“走了就努力做出个样子来”,时常萦绕耳边,摧我奋发。
母亲,我虽然舍不得你,却知道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的,在一个永远是春天,没有眼泪,也没有哀伤的地方。
您永远的儿子 2020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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