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技

郑乾发现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但是还得装作很难的样子，他站在教务主任旁边，微微往前探着身子，成一个钝角的角度，眼睛紧紧盯着主任面前的屏幕，身体的每个感官细胞都调到了最大的敏感度，生怕漏过一条信息里面的任何蛛丝马迹，他的态度是谦恭的，低着头，连视线也都弯着下垂，他毕恭毕敬地作出这副姿态，脸上仰着谄媚一般的笑容。主任坐在电脑前，慢条斯理地翻看着他提供的文件，厚厚的眼镜片里有些微弱的反光，郑乾看到主任嘴角稍微抽动了两下就又恢复了一种平静，一阵石沉大海之后把所有都吞没下去的平静，他的面孔像铁板一样，说出来的话像弹出来的石头一样坚硬，他看看这些文件，太过随意，然后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郑乾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的脑袋高速地旋转，把那些有一句没一句的话仔细再脑袋里咀嚼，分析，然后才组织出像样的文字，配合着弯曲的脊柱和荡漾开来的笑容，控制着声带的变化，不要音调太高，也不要音量变化太大，总之要让自己在姿势上、表情上和声音上做到尽善尽美的谦恭，和得体，郑乾的所有的计算和分析当然是在一瞬间完成的，他的表现得极为自然，好像天生的他就是一副奴才样，而坐在椅子上随意翻动文件的主任就是天生的领导者，他只能从下往上仰视，而他也只能从上往下俯瞰，郑乾和主任就是行程了这样一个心里的落差，当然变现的方式确实自相矛盾的想法的姿态，这时候主任是坐着的，郑乾是站着的，郑乾从上往下弯着腰，探着脑袋，主任从下往上瞥着他，歪着嘴。

郑乾一瞬间觉得这种悖论好像很有意思，但是也只是一个瞬间的事情，他竭尽全力的挣扎控制自己的每个细胞，做到好每个细节，主任只需要大手一挥，才把郑乾给送走了，像会散一些尘埃一样，郑乾就轻飘飘地飞到了过道上，他做到办公室的椅子上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原来如此沉重，那些紧绷的神经，突然像丝线一样在风里飘散开来，在微弱的阳光中荡漾着奇怪的光彩，郑乾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脊柱只能靠着坚硬的椅背去支撑，他的屁股几乎完全地压在硬座上，他得用胳膊搭在桌子上才能勉强支撑住，脑袋也耷拉下来，与桌面也只有几公分的距离，头顶上盘旋着风和光，这个时候，就像吹拂过一片荒芜的草地，他的脑袋也确实开始荒芜了，除了脱发，还有变得干枯和发白了，有时候，他胡乱挠一下头，就有头发呼呼地飘下来，其中总有几缕白发摞在桌子上，在阳光下，白惨惨的晃眼，郑乾看到白发的时候，才会心里一九，他可能真的在慢慢地老去，这些头发是不会欺骗他的，他的腰椎也不会欺骗他的，要不然他怎么会白发越来越多，要不然他的腰怎么会越来越弯。

郑乾看看时间，其实在主任办公室也只是几分钟的时间，他们也就紧紧说了几句可有可无的话而已，这些话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他的人生，这不见得。可是这几分钟的时间，却想一生一样漫长，那个记得无处下脚的办公室里，时间都是粘稠的，郑乾几乎就能看到那些凝固的时间从显示器的一角低落下来，还有从主任的眼镜片上，从他的嘴角滑落下来，他的身体就如同达利的抽象化，那个扭曲的融化的柔软的时钟，原来，或者也许，达利的话并不是异想天开，而是写实呢，只是人们没有注意不理解罢了，时间真的是可以扭曲的，比如刚才在办公室的几分钟，就扭曲了，郑乾是低着头的时候，在琢磨这些事情，然后心底就翻起来这些浅浅的结论，他深深地意味，这些毫无根据的结论其实就是最本质最深刻的内容。

郑乾在应对的时候，使劲了浑身解数，他不能说这些课程对他来说简单无比，他的备课也越来越游刃有余，他必须忍住把这些真实的想法表达出来，他得顺着主任的意思，主任的意思这些课跟他所学不相关，而他们做的更偏向硬件，郑乾就顺着应答者，是是，可不想管了，他备课可难了，挑战很大。主任担心他同时上这么课，平时是不是压力大，郑乾顺着说，压力大，压力可大了，他基本就在办公室，没日没夜的备课。主任又说，你看看这些课，其实硬件是不是你更擅长一些。是是，我就是搞硬件的，像某某老师的课我都擅长，当然这些课我努力背背也没有问题，毕竟从这些课来看都是一些前沿介绍的内容，相对难度不大，当然讲太深的内容可能就有点力不从心。嗯嗯，郑乾脑袋里就回旋着刚才的对话场景，他甚至在洗漱着，自己到底用了几个对对，是是，其实大部分的话他都是以这个开始，然后再以低着头结束，主任深不可测的铁板一样的面孔，郑乾的眼睛无法洞悉他心里那颗跳动的心脏，那个见得像橄榄球一样的脑袋里在琢磨什么事情，但是郑乾把自己的头和腰一定是弯到了一定程度。他把有些话顶在了自己的头顶，把有些话噎到了肚子里，这是他的谋生法则，表面上郑乾做的一切都是游刃有余，谦卑，甚至低三下四，要知道，在公司他可是如狼似虎一样，甚至颐指气使地要求别人，他是绝对的说一不二的权威，从来都是他从上到下的藐视，然后从鼻孔里喷出几个哼字，就能让下面的人浑身颤抖。

现在郑乾就突然间切换了角色，他却从容无比，人生如戏，剧本已经订好了，那就进入角色，好好扮演，把自己的演技发挥到极致，表达出来人物应该有的特质，那些约定俗成的样子，比如卑微的低头、弯腰和笑呵呵的表情，唯唯诺诺的嗯嗯啊啊就可以了，这就是最好的演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