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也会觉得很累吧

去年四月份，阿妈坐了五个小时的动车来南京看我。在火车站找了好久才找到挤在人群中的阿妈，拉着小推车，里面装着乡下野生的鸡蛋和自家养的鸡，担心从不开火的我，连同炖鸡的调料和葱花也一并带过来了。

阿妈被我牵着手去坐地铁，开心的像个孩子，紧张的说我没坐过地铁，一会儿我们怎么买票怎么进站呀；阿妈说我的小推车里有鸡蛋，一会儿人多会不会磕破呀；阿妈说我还带了一个菠萝，削好了的，你不是最喜欢吃菠萝了嘛。

我说我们上次在重庆的时候就坐过一次地铁啦，我还教你买票了呀，你忘了吗？我说南京也有卖菠萝的，不用这么大老远的提过来的。

阿妈说你才教我一遍，我怎么记得住呢。阿妈说这边的菠萝应该没有我买的好吃吧。

紧紧拉着我的手的阿妈说，你好像又长高了一些。我扭头笑笑说，大概是你又矮了吧。

阿妈说，唉，还是老了。

地铁门开了，我牵着阿妈的手挤进去。晚上十点的地铁上，人果然很多。阿妈一边紧紧依偎着我，一边拽着从老家一路拉过来的小推车，一动也不动。我想，阿妈也会觉得很累吧。

01

我是在阿妈背上长大的小孩，整个童年里只有阿妈，没有小伙伴的我依然觉得很幸福。夏天阿妈在地里插秧，将我放在田埂上的箩筐里，成天怀里都抱着三两个桔子，哭的时候阿妈就从远处的水田里，深深浅浅的踩过来摇一摇箩筐，我就在动荡里慢慢熟睡。

小的时候不爱上学，要么为了五毛的零花钱，要么嫌走着上学的路远，阿妈拿着扫帚赶着我走，边走边哭的我总是迟到，远远看着错过了学校的升旗仪式，只得拼命的往前跑，稍不留意就摔得鼻青脸肿。后来阿妈开始送我上学，天气好的时候骑着自行车载我，雨天只好背着我，身材矮小的阿妈胳膊开始痛了，后来就换背篓背我，年少不经事，只觉得舒适。

直到现在，阿妈还总是夸我聪明，那时候背着我去上学，老师问：开心啊，你怎么还要妈妈背呢？我说：因为我生病了。

02

3岁那年，跟着阿妈在池塘边洗衣服的我滑倒摔进水里，阿妈着急的伸手抓过来，在我脸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指甲痕。时间没有抹去我脸上的伤痕，却加重了阿妈的愧疚感。阿妈每次看着我脸上的痕迹，总也忍不住说，是阿妈对不起你。阿妈啊，要不是你，我应该早就不在了吧。

6岁那年，阿妈带我回重庆过暑假，背着大包行李的阿妈让我牵着你的衣角，旁边一个男人非要帮忙牵着我的手，我很神经大条，被人拉着就往船上走。阿妈说，乖乖，你记住啊，千万不要松开我的手，也别轻易跟别人走。

8岁那年，那些调皮的男孩女孩总爱欺负我，生性怯懦的我只会忍让，削好的铅笔总被折断，新买的本子总会被涂黑。阿妈说，你得学会自己去应对。打架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吧。

9岁那年，老师诬陷我把50块钱的书本费私吞了。阿妈来了几趟学校，一遍遍的跟老师说我女儿的钱一定是交了的，可老师不承认，一次次的批评阿妈。我说，阿妈咱们把钱补了吧，你以后别去找老师了。阿妈说，好，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交给老师了，只是老师忘记了。

12岁那年，阿妈去市里给我带回来一份肯德基。我们俩在家啃着汉堡超兴奋。阿妈说，原来肯德基不是一只鸡呀。我说，对呀对呀，原来肯德基不是一只鸡呀。阿妈说，对不起啊，我们家太穷了。

阿妈说我知道想要的东西得不到会很难过，我小时候有很多喜欢的东西呢，没钱买。你要是有喜欢的一定要告诉我哦。那时候的阿妈，已经将幸福的目标悄悄转移到我身上，好像自己的幸福已经不重要了。

16岁那年，快要高考的我觉得天天坐在教室里刷题很闷，我说，阿妈，我要回家休息，我不想在学校待着了，我身体不舒服。阿妈说，那我们去医院检查吧。结果查出来眼睛里长了结石，需要做手术。

手术过后眼睛缠着绷带，什么也看不见，阿妈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每天当我的眼睛和腿。阿妈说，我给你买了个漂亮的碗，以后吃饭更香；阿妈说，我给你买了根红绳，高考会更顺利。

20岁那年，夏天的武汉柳絮很多，住在学校宿舍里咳嗽的止不住，去医院拍了X片。我哭着打电话给阿妈，医生说我的片子上肺部大片大片的黑色，医生说我得马上住院观察，我是不是要死了。阿妈说，乖乖你别哭，你买票回家吧，我照顾你。

到家以后去医院检查，医生说不排除有肺结核的可能，去缴费的时候，我看到阿妈的手在颤抖。我有时候觉得很难过，阿妈也会觉得很累吧，幸好最后检查只是普通的肺炎。

奶奶骂我又懒又馋，整天待在家里不爱出门，以后嫁人了不会干活会没地位的。阿妈说我养个女儿没想让她去为男人洗衣做饭，要是那样，我宁愿养她一辈子。

失恋以后，阿妈说，乖乖你吃饭没有，千万要想得开。听你说失恋了，我一晚上没睡着，偷偷抹眼泪呢。阿妈说，你还年轻呢，不着急结婚，不过还是要在30岁嫁人哦，不然就过了黄金年龄。

03

阿妈学历不高，初中毕业就辍学回家。给大户人家当保姆的时候，差点就在重庆定居了。外婆说，你去湖北吧，你二嫂在那边刚生了孩子，你去帮他们带吧。要是遇到合适的，你就在那边安家。

离开家时阿妈才18岁，身上还带有年轻的羞涩和拘谨，风华正茂的时光里跟着二哥二嫂在砖厂下苦力。站在很高的农用车上码砖块，手里的茧子和裂口装满了整个青春年华，也给生活来了一段真实的定格特写。

结婚以后，阿爸为了挣钱去县城打工，阿妈一个人在家，挺着大肚子在池塘边洗衣服，干旱的时候够不着池塘里的水，只好一屁股坐到地上伸手去够。

我出生以后，为了把我养好，为了全家人的冷暖生存，一边守着家里的土地，一边在镇子上的厂里上班。后来的阿妈嗓门儿变得很大，可能是厂里机器的轰鸣造成的后遗症。

可不懂事的我总说，阿妈，你说话声音小点，好吵啊。阿妈是个多温柔的人啊，却不得不在泥泞的生活里想办法还击，不得不在艰难里狠起来。

四十岁那年，阿妈说我想去市里找个工作，田里收成不好，种西瓜不红、种柑橘有虫，看不到希望；阿妈说我还要给你准备嫁妆，我女儿出嫁不能寒酸；阿妈说我看到七十岁的老太太还在找工作，我还可以干好多年呢。

我只能鼓励阿妈说那你去吧，却无能为力，不能将阿妈从没完没了的艰难里抱出来。我很难过，阿妈你一定也很累吧。

04

下了地铁，和阿妈两人提着大包小包爬上五楼，不等坐下来休息，阿妈就开始问我厨房哪些东西可以用，张罗着要去把鸡炖了。

阿妈说你把菠萝拿出来吃了吧，放久了会捂烂的；阿妈说你尝尝鸡汤，会不会咸了；阿妈说我最近在火锅店新学了秘制油焖大虾，等你回家我做给你吃。

阿妈说我们明天可以出去逛逛吗？我说好呀，你想去哪里呀。阿妈说跟着你走就行。我说那我们去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看看吧。可能是清明的缘故，排队的人一直很多，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没进馆，太阳火辣辣的照的浑身烦躁。

我说阿妈我们回去吧，节假日不适合出门。阿妈说那好吧。走了几步阿妈停下来说等一下，打开朋友圈录了个短视频，配着的文字是：女儿带我来旅游，好开心呀。

那一刻，我在想，阿妈这一辈子一定很累吧。

送阿妈离开的那天中午，阿妈问我，你怎么又要去北京了呢，北京在哪个方向呀；你什么时候回武汉呀，什么时候回宜昌呢。

回去的路上收到阿妈的微信：哎呀，忘记问你在什么公司了，别进传销；注意身体，少吃辣别熬夜。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我说：好。

尾声

阿妈今年四十五岁了，阿妈发微信给我说，我脸上好像长斑了，我皮肤有些发黄，我老了，你也长大了。

我以为我终于长大挣钱了，可以将阿妈稍微抱出艰难，可以让阿妈开始享福。可面对岁月的摧枯拉朽我还是无能为力，我很难过。

前半辈子，阿妈说了那么多话，可里面全都是我的喜怒哀乐。阿妈常说我就是她的幸福，可我希望我只是阿妈幸福的一部分，剩下那部分，只和阿妈自己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