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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渡众生
认识“批”，是在作家陈继明写的《平安批》里。（此书获评2021年度“中国好书”，并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开篇写：“从小就知道有一种家书叫‘平安批’，批到了，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
亲眼见到批是在侨批博物馆，位于潮州老街。
去年八月初相见。
《平安批》里记载的时代斗转、命运沉浮在博物馆的物件里得以具象呈现。因为读过书，便觉眼前之物是故友，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小欢喜。
何为“批”？“批”是家书与汇款凭证同体的信，银信合封即为侨批。这些大小不一、字体不一、内容不一的侨批，组成了一部潮汕百姓“下南洋”的奋斗史，写尽生存之艰、人间之苦。有一封从印度尼西亚寄回的侨批，一个大大的“难”字占据半张信纸，如一座山直压心头。批里只写了一首七言绝句：“迢遥家乡去路远，断肠明节又今朝。风光梓里成虚梦，惆怅何时始得消。”寥寥二十八字，写尽侨胞出洋谋生的艰难和对故乡的思恋。读懂此批，便可读懂这首潮汕民谣：“一船目汁（泪水）一船人，一条浴布去过番，火船始过七洋洲，回头不见俺家乡，是好是劫全凭命，未知何时能回还。”
在漂泊不定的谋生之路上，给家人报平安，为家人寄财粮，成了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水客”这一职业便应侨批而生。他们远渡重洋，倚水而生，帮人买货、传信、带物，责任重大，报酬却极为低廉。博物馆里设有专柜陈列水客的故事，原因有二，一为侨批的大量留存与他们息息相关，二为他们的重义轻财、侠客柔肠。为了早点送达侨批，他们一日之内可走百里，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许多侨亲把送批人看作“天使”，会赠上甜圆和红蛋以表恭敬与谢意。“锋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杜甫的诗行写尽侨亲的翘首期盼。邮政的出现让侨批与水客退出了历史舞台，但以诚走天下的信仰却一直扎根于潮民心中。“一息尚存，家批决无中断之理。”这是一个水客的执念，也是一方水土的传承。
下南洋，有勇者即可为，写批却需识文熟字之人，便有了写批馆。写批文如发电报，以字计账，故大多侨批短小精悍，把事说清就好。写批是谋财之道，写批人却有着自己的职业操守：“钱银数条不清者不写，夸大儿孙不孝引以同情而求多寄钱者不写，伤天害理说人间坏话者不写，有辱国格装穷叫哭者不写。”钱财可少赚，规矩不可破——这又是一面闪亮的镜子，可正衣冠，可明心志。
闯关东，走西口，那是北方人的奋斗史；下南洋，走水客，这是南方人的奋斗史。侨批虽短小，价值却等同于徽州契约，以它独有的方式为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立传。在大多不足千字甚至不足百字的侨批里，国情、乡情、亲情清晰可见，社会史、金融史、邮政史、海外移民史、海外交通史、国际关系史有据可证。读批，可读到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可读到海外侨胞的赤子之心，可读到侨乡百姓的家国情怀。犹记得博物馆一楼木柜上所写：“让历史说话，说文化说话，让文物说话。”小小的侨批写就世界记忆，千古愁思终随韩江水缓缓东流去。
侨批博物馆之行，如同走进一段时光隧道，生存很苦，但流淌在其间的真善美却极为动人。看过了这些承载着亲情乡情、汗水泪水的侨批，再来重读《平安批》，谢有顺老师对此书的评价便又映在眼前：《平安批》写出了一个地方的肉身，也写出了一个地方的灵魂。百年的世事风云，个人的浩瀚心事，都凝聚成纸上的“中国心”，留在那些文字的断片之中。这些文字断片之中，既刻录着民族的沧桑，也贯注着个体的深情。
阅读一组有故事的物件，可穿越山海，可连通古今。
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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