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给你写情书（一）

小心翼翼从牛皮袋抽出一叠厚厚信件，这是我和妻子当年谈恋爱的通信汇集。发黄的稿纸，变淡的墨迹，记录了一段存封已久的青春往事。我们的友谊和爱情都在里面，从认识到结婚前夕，延续了四年多，可以称作情书。

三十多年前，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东山二中任教，这是一所省级重点中学，我任教高中部文科班历史科。我住校，和外地的化学科杨老师、英语科郑老师住同一宿舍。

东山二中也是我中学时代的母校，在那里，有幸认识了我妻子。我们居住同一座小城，那时连家庭电话都没有，约见不易，喜欢用鸿雁传书倾诉衷情，而她的弟弟成为我们之间的义务邮递员和传话人。

坐在案前，慢慢翻页，许多早已遗忘的往事从记忆深处提现。看到这些年轻的文字，我们哈哈大笑，笑当年的单纯和天真。我们深情怀念，念当年的风华正茂。

那时，我们热情似火，乐意付出。我们心高气傲，看不惯长辈的碌碌无为，听不得父母的唠唠叨叨。我们不懂金钱，看轻名誉，充满理想，却不知道具体目标。

正如一首老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唱道：我们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那是我们的青春年代，爱的情愫热烈滋长，而我们的爱情没有杂质。这些书信折射出那个时代风清气正，积极向上的社会特征。

现在，我们也老了，到了当爷爷奶奶的年纪，是否像当年我们看不惯长辈那样令年轻一辈看不惯呢？答案在下一辈。生命周而复始，我们只想对年轻人说，年纪越大越怀念过去，因而，更加爱你们。

我们突然发现，除了我俩之间，迄今为止，没有给别人写过情书，于是以“我只给你写情书”为题，公开这些文字，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分享也是重温，以此纪念我们的青春。

是为序。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1984年9月11日，星期二。前一天是中秋节，又是第一个教师节，东发公司向全县教师每人发放120元奖金，这是一笔大钱，差不多我一个多月的工资，至今仍然记得当年的欢喜情景。

晚上，是我们学校教研组业务学习时间。历史教研组长正在发言，我坐在靠门口的位置，一边听讲一边纳凉。突然，一位小个子学生把一封信塞进我怀里，转身飞也似的跑了，我只看到依稀的背影。我展信阅读：

林老师：您好！

我和我的同学有幸常常听到您的学生谈起您，从他们的谈话中可以看出您的学生是很崇拜您的。您的学生说，您在课堂上每谈论起关于人生、社会等问题都是很正确的，还说您的历史知识特别丰富。

有一句话我和我的同学记得特别清楚，就是您说的：“自杀的人，是逃避生活的弱者。”我肯定这是对的，可我的同学就不以为然了。我们两人经常为这个问题争论得不欢而散。我和他一样，同样是去年（83年）文科高考落第生，他想补习一年，又得不到别人的支持，自学呢？遇到难题无法解决，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在家待业一年，（待业这个词是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特有的佳名词，听起来很悦耳），今年亦如此，生活感到渺茫。有一次，还流露出轻生的念头。我想开拓（导）他，却寻找不出好的办法来，您说这应该怎么办？我真诚地希望得到您的指导，请求您在百忙的工作中抽出宝贵的时间来回答您所说的那个问题（自杀的人，是逃避生活的弱者），能使我的同学振作起来，做一个逆境中的强者。等候您的佳音。

                                    祝您安好！

                              一个落第生敬上

                                    84、9、10

这是一封没有署名的来信，使用“他”，而且是替同学写的，让我感到诧异。第二天，我找到舅妈陈老师，把信给她看，我问，没有署名，要回吗？陈老师看完说，人家肯定有事才找你帮忙，应该回信。我凭印象找到那位学生，问他，信是你给我的吗？他说是。我问，谁写的？他说是他姐姐。我本来因没有署名有些不爽，听说是女生，便释然了。

后来她说，要是你不回，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免尴尬。

那年，她虚岁二十一，我虚岁二十五。

那时，我还没有改姓陈，学生都称呼我为林老师。我好奇，又乐于助人，给她写了一封友好的回信，由此，开始了我俩一生的交往。

未见面的朋友：您好！

很抱歉，我只能这样称呼你，因为你不愿披露姓名。你这种既信任又不信任我的态度，使我觉得你含蓄而且对我存在着某种戒备心理。

你应该大方些，请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当你收到一封没有地址、姓名的信，你会怎么想的。最好我们约时间见见面，什么方式都行。我想我不会使你失望，我一定尽力帮助你。

至于你提出的问题，我想你并不需要大道理，而对一个我还不熟悉、连姓名都不知道的未见面的朋友，我能说些什么呢？请你谅解。不过，我真诚地希望你帮助你的朋友打消轻生的念头，其余的以后再说。

从你的来信知道，你俩不是庸俗的人，因为碌碌无为的人是不会想死的。单凭这一点，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愿你

幸福

                          信任你的：林旭山

                                  84、9、13

林老师：您好！

我感到非常荣幸，能得到您尽力的帮助。当我手捧您的回信，仔细读完以后，那兴奋的心情很难找到确切的词汇来形容它的。您的佳音使我消除了那种对您的戒备心理。使我了解到您是一个热情又友善的人，是一个对学习、工作、生活热心的人。

去信没有地址、姓名，您的心里会认为我是一个冒失、不懂礼貌的人吗？请您谅解。您的为人使我自惭形秽。

林老师，您认识我，我们见过面，还打过一次招呼，但您不一定记得我。（送信给您的那个人是我亲弟弟），我真想能和您面谈，但是要在您繁忙的工作中增添麻烦，感到抱歉。就此搁笔。

                                          祝您

安好

                  信赖您的学生：陈明芳敬上

                                    84、9、13

第二天上午收到她的回信，她说我们见过面。我想起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在一位老师的宿舍里，见过几位女生，她们是上一届高中毕业生。我拙于辨认人，只留下模糊印象，记不清是哪一位。我和她弟弟约定，晚上在学校植物园门口见面。

9月14日晚上，她弟弟来宿舍告诉我，她姐姐到了。我匆忙穿上衬衫，边走路边扣纽扣。在植物园门口，昏黄的灯光下，站着一位身材匀称、不施粉黛、面容姣好的姑娘。她叫了我一声老师，便不肯多说话。我说了几句也没词了，发现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供聊天，便提议到她家去，她说好。幸亏有她弟弟作陪，三个人在街上走，不显得尴尬。

后来，她对我说，你一听到要见女孩子就激动，衬衫一边领子折进脖子也不知道。不久，我妈听到风声，问我，那姑娘长什么样子？我好像羞于自夸，不敢说她漂亮，半天才说，她下巴很好看。我妈很纳闷，不知道这算不算漂亮。

明芳：你好！

今天是星期天，在家，抽空给你说几句。

那天晚上在你家，从谈话中约略了解你目前的处境。说实在话，我内心也不好受。现在社会上像你这种情况的人太多了。这是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单凭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同情你，但仅仅同情是不够的。以前，和朋友谈起这个问题，也是深有感触。平时和朋友常在一起，嘻嘻哈哈，好像愉快得很，但一碰上实际困难，大家除了真心的安慰与同情，再也无力帮助解决实际问题了，有时我甚至觉得朋友没有用。可有人对我说，这是常情。中国有十亿人，但心却难于相通，这太可悲了。有时我也很绝望，觉得现在的人太看重金钱、地位而轻于友谊，尤其是深陷困境的时候。所以，对于你的现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尽管心里有那么一种美好的愿望，但在行动上却是力不从心啊！

我常感到悲哀，特别是现在，许多人都以为我美好，你似乎也以为我很了不起。实际上，你并不知道，我渺小得很。我悲哀原因就在于恐怕不是如你所想象的，或者，不能使你如愿以偿。尽管这样，我仍然将尽力帮助你，只要我做得到，也许这是微不足道的，我也决不后悔。

你之所以萌发轻生念头，关键在于没有希望。潘多拉的魔盒（你知道这个典故吗？）放出了人世间的一切美好与邪恶，唯独关住了“希望”，因此，人类常常希望着。

很早以前，我就认定人生的意义在于追求。一个偶然机会，我从电台里听到这么一句：“幸福的生活靠自己去创造，幸福的道路靠自己去开拓。”现在想起来未免有点不自量力，但许多年来，正是这种天真而又美好的愿望支配着我走过一段平凡而又使人回味的人生道路。现在，我有时觉得不如以前那么勇往直前，懒惰多了，心里常有走完了一站的想法，这是多么可怕！那晚你说有时书看不下去，我是能谅解的，它需要坚强的意志来约束。你应该充满希望，英国有句谚语：希望是成功的一半。很有道理，我想，只要是春天，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应该勇敢去追求你应该得到的东西，只要你不气馁，相信一切都会好的。

祝你鼓起生活的风帆，破浪前进！

随便乱说，没什么层次，请见谅。

                                          谨此

希望

                                          旭山

                                  84、9、16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