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赵铁生的性格和他的名字一样,好听点叫执着,其实就是犟驴。
04年的时候看完可可西里,他记住了日泰队长的一句话。
“朝拜长跪的人,手和脸都脏的很,可他们的心确比谁都要干净。”
电影黑幕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他一拍大腿做了决定,去可可西里参加巡山队,守护这片土地成了他的信仰。
赵铁生是师范学院美术系的毕业生,名字像个硬汉,可惜身材却瘦弱的像个姑娘。和家人说了这个决定后压根就没人相信,母亲回了条信息。别胡闹,收拾好行李回家教书。
可赵铁生他是个犟驴,他把这事儿当成了信仰,也就没打算听谁意见。
和家人闹翻,和女朋友分手, 孑然一身的赵铁生如愿来到了可可西里。却被保护区森林公安分局的大门挡在了外面。赵铁生也不气馁,编制外的巡山队对他而言也是一样。他找到了当地最著名的民间组织,野耗牛队。
这一次就顺利了许多,填了些资料,回答了些问题,赵铁生便得以如愿进队。
没想到无疆大漠,这一待就是十年。
2
十年写到纸面上不过一句话,可对赵铁生来说却是理想与现实间的一场持久拉锯。
他与家人抗争,与恶劣的生存环境抗争,与盗猎者抗争,还要和不知所谓的一些规矩去抗争。他从前根本难以想象,无人区竟然也逃不掉世俗的那套规矩。
“谁天生都没有这样的责任,比起留下,离开才是大多数人该去做的选择。”他的队长占堆曾经在一次不顺利的巡山任务之后说了这样的话。
占堆在藏语里是降妖除魔,克敌制胜的意思,他是野耗牛巡队的第三任队长。
野耗牛巡山队由西部工委协同民间组建,如今在他的带领下,队伍功绩卓越,十四年间破获盗猎案件96起,缴获枪支120支,车辆104台,藏羚羊皮8735张,抓获盗猎者400余人,在国内外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与关注。
可惜再多的辉煌都只是过去,如今的野耗牛队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
几年前,可可西里的保护工作指派到了玉树州,西部工委被撤掉,野耗牛队成为了纯粹的民间组织。
占堆和几代队长队员一起用血和泪打下的旗帜,就这样尴尬的插在空气里,随风飘荡。他们抗争过,可结果却不尽人意,甚至几次受到了政府的遣散。
这些故事是有天晚上队里的阿旺告诉赵铁生的,阿旺觉得野耗牛队已经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他想家了。
赵铁生记得那天的阿旺喝了很多酒,有一整片卓乃湖那么多。
可那天酒醒之后,赵铁生依然选择留下来。他记得大学的时候读过罗兰的一本书,上面有一句话写的很好。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赵铁生做到了。
3
可可西里的历史上有过几次淘金热,虽然一度被遏制,但这几年又再次兴起。
盗猎团伙这几年少了,但采金老板多了,曾经纯粹的原始生态如今也被搅的浑浊不堪。每年夏天藏羚羊到木孜塔格峰坡下产崽,总会受到人为的惊吓,很多当场就难产死掉了。这是如今可可西里面临的新问题。占堆也因此愈发焦虑。
赵铁生明白队长的无奈,也明白野耗牛队的窘境。他们阻拦过采金者涌入可可西里,但基本每个老板都有县里矿局开出的开采证明,人家做的是合法买卖,队里根本无权处理。
赵铁生到县里多次反映这样的问题,但每次都是正在调查中要等待证据落实这样的答复。最后县领导实在烦了,也就把话直说了。
“从青海省青藏路到西藏新疆。这么大的一片土地,近4.5万平方公里的面积,你们只觉得这里风景壮阔美好,却没有想过地方县里财政上的极度贫困,如果不去开放出这些矿产开采,我们哪里有费用养你们这些队伍,哪有钱去建学校建医院……”
赵铁生从县城回营地的路上,想明白了一件事,很多时候人的信仰并不怎么讲道理。
这件事以后,占堆颓废了许多,无论队员们如何安慰,他都只是苦笑。一个人的时候,占堆总喜欢望着远方的阿尔金山出神,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4
野耗牛队伍的管理渐渐落在了赵铁生的肩上。每次有人离开队伍,大家都会用一场大醉去掩饰那份无奈,离开或者留下,没有谁心里是真的好受。
赵铁生觉得不是滋味,半夜开着队里的老吉普巡山,他想短暂的逃离这种压抑。
呼啸的北风卷起砂砾,狠狠的拍打着车窗。赵铁生被各种声音包围在狭小的车里竟生出了片刻安稳的错觉。车内暖黄色的光线像极了小时候在家中写作业的台灯,母亲总会在书桌上放一杯温热的牛奶,一杯下肚,整个人都温暖极了。赵铁生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给家里有过联系了。
砰。
赵铁生迅速的刹车熄火,缓缓的把车门打开了一道缝隙,拿着武器翻滚下车。他趴着观察了一下周围大致的环境,顺着开枪声音的方向匍匐前行。
凭他的经验,盗猎者就在附近。
一只藏羚羊倒在血泊当中,随着生命的流逝,整个身体抽搐的幅度愈发微小。赵铁生观察着藏羚羊的身体困惑不已,如果是盗猎者,为什么没有剥下羊皮就已经离开。
赵铁生刚意识到危险,便被一只长管猎枪抵在了后脑。
“嘿嘿,老赵啊,又见面了。”盗猎者把赵铁生手中的手枪卸下,摸索检查着他身上的其他部位。
“马全又是你,你现在不是跟着金矿老板干活么,为啥还要杀羊!“赵铁生听出了盗猎者的声音,愤慨的质问道。
马全过去是个盗猎惯犯,经常帮外面的老板猎杀藏羚羊,占堆追捕了几年都没有将他绳之以法,是巡山队的老对手了。
“不为啥,老子就他妈是手痒。”马全一脚把赵铁生踹倒在地,一只脚踩在他的背上,一只手揪着他的头发问道,“这么多年了,你也没点长进,还是一副可怜样,今天老子心情好,你朝我磕几个头就不杀你。”
赵铁生猛地发力想要挣脱,可脑袋被马全死死按住,他反手用手里的枪托狠狠的抽打着赵铁生,“傻逼,你是真想找死啊,我今天教教你怎么做人。”
鲜血顺着赵铁生的脖颈向下流淌,强烈的眩晕感让他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恍然间只觉得马全叫骂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
“我问你,学会了没有?”马全用手抓着赵铁生的头发把他的脸转到面前。
“学……学会了。”
“磕不磕头?”
“磕……呵呵呵……”鲜血流满了赵铁生的脸,他咧着嘴大笑,森白的牙齿混着血水在黯淡的夜里显得甚是可怖。
马全看的心里发毛,四下望了一圈,把瘫软的赵铁生踢到了一边,骂了几句便离开了。
北风依旧呜呜作响,像一阵阵悲戚入骨的哭声。
赵铁生用仅存的力气爬回了车里,关上车门便昏倒过去。
5
赵铁生回到队里整整一周没有下床。
野耗牛队里的每一个人都咬牙切齿的骂着马全,可却没人真的去找他寻仇。也许是队伍领袖占堆的颓废,也许是岁月早把每个人的热血熬凉。
在秋天的某个清晨,占堆离开了营地,再也没有回来。
谁都明白,这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了下来。
野耗牛巡山队正式解散。
多年的战友兄弟终要分别,这情绪太过复杂沉重。每个人都故作镇定,相拥祝福挥手作别。直到有一个人哭了出来,“这一切,到底是为了啥啊!”其他人也都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是呐,为了什么,24岁的赵铁生想过,没想明白。34岁的赵铁生依然想不明白。
权当十年一梦吧。
阿旺是除赵铁生以外最后一个走的,赵铁生记得那年夜里的酒,和他口中的家乡。
大厅里剩下赵铁生和满屋的狼藉。他随手拉来一张凳子坐下,透过大门向远方望去,那是早已熟悉的风景,荒凉的大地,纷飞的草屑黄沙还有若隐若现的山峦。
“快要入冬了呐。”赵铁生叹了口气,缓缓起身向仓库走去。
当仓库大门打开的时候,赵铁生整个人呆在原地。
一仓库的羊皮,全被人抬走,只剩一地羊毛。
是阿旺。
6
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在县城里横冲直撞,伤痕累累的车门上涂鸦着野耗牛的队徽。
羊皮被盗赵铁生第一个想到的是阿旺,仓库一直以来都是由他看管,加上他离开时的反常由不得赵铁生不怀疑。
这些羊皮是野耗牛队抓捕盗猎团伙时缴获的,年底都会上交政府,每一张皮上都可以说沾着他们的鲜血与荣光。现在队伍没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县政府身上,赵铁生不想让野耗牛的旗帜在最后的时刻还要蒙上污点。
手机嗡嗡的震动声在车子里回荡,瞄了一眼屏幕上的联系人,是久未谋面的父亲。
赵铁生只觉得胸口烦闷,摇了摇头,停下车飞身奔向了办公大楼。
衣衫褴褛的他和高大威严的政府大楼在阳光下显得这般格格不入。
赵铁生不愿耽搁时间,直接就冲进了县长办公室。
哐嘡。
“哎呀,小赵啊,什么事请这样莽莽撞撞的,我这边还有客人呢。”县长恼怒的看着闯入的赵铁生,语气充满了反感。
“对不起,县长我有急事儿要和您汇报……”赵铁生喘着粗气正准备解释,看着屋里的几个人顿时愣在当场。
“嗨呀,不要紧不要紧,这也是我的老熟人了。”马全大喇喇的坐在会客沙发上,抽着烟戏谑的望着门口的赵铁生。
马全旁边坐着的人正是阿旺,此刻他把脸扭到另一侧,躲避着赵铁生灼热的目光。
赵铁生感觉到的自己心里有一座高楼轰然崩塌,他想笑一笑,可费力的抽动嘴角也做不出任何表情。
县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先去隔壁等我,你能有多大的急事儿。”
赵铁生也没应声,灰溜溜的从房间里退了出来。他看着两侧洁净的白墙,心里却只觉得无比肮脏。背后房间里传来的一阵阵哄笑,是如此的刺耳。
赵铁生失魂落魄的走出办公大楼,四顾茫然。
他惊觉的发现自己身上少了什么东西,慌忙的摸索浑身上下,转而又跑向人群中仓惶大喊。
“我的心呢,我把心给丢了,你们看见没看见我的心?”
“没有心,我活不成的……”赵铁生在街道上捶胸顿足,人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路过的行人也纷纷避让走开。
7
赵铁生自言自语的走着,离开县城,离开了营区,向着可可西里的深处走去。
他的身影掩入漫天黄沙中,渐渐地化作一缕烟尘,随风散去。
后来,再没有人见过赵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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