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还没有发育,哭起来像是个被人欺负了的女孩子,整个人跪坐在泥土里一抽一抽的。
出于某种保护欲,她生出了一丝怜悯之心,向他伸出了手。
这一伸就是许多年。当年的小屁孩一点点长成气度不凡的少年,然后就“呼”的一下窜成个小大人啦。
现在他站在阳光里挥剑,每一剑都有大师的风度与气势。汗水在他线条分明的小臂上滚动,惹得围观的小姑娘们雀跃不已。
“真像朵招蜂引蝶的六倍利。”她在心里暗暗叹息。不过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大家都是活在末世将近的世界里,无非是想着临死前更多的抱团取暖罢了。
她回想着上个月收到的密信,镇压着上古凶兽饕餮的封印只剩下最后一道金符了。其实不用说她也知道,地震,洪水,飓风,火山爆发都是预兆,何况这些灾害一天比一天来的频繁。
那封信与其说是在告诉她现状,不如说是来催她出发的。每一代静虚宫的主人都逃不过这样的宿命,千年磨一剑,只为以一身性命和修为相抵,来封印世人的宿敌。
说起来也真是可笑,她每日拼命学习功法,到头来只是为了去“送死”。
很多个夜晚她独自在宫殿里游走,想象着那头同样独自徘徊在封印地的凶兽,忽然觉得大家都是同病相怜的人——如果饕餮也算人的话。在那么空虚那么寂寞的地方沉寂了千年之久,任谁出来都是要咆哮世间的吧。
“师尊,该用晚膳了。”他走过来叫醒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睡着了,睁开眼天已经黑了,他练完剑回来换了一身宽松的衣服,看起来大袖飘飘,温润如玉。
“下个月是我的及冠礼,想要让师尊来给我赞冠。”他语气中带着请求。
“好呀。”
“下一任宫主的人选师尊想好了吗?”
“还没有。”她漫不经心地说。
其实根本不用选,整个静虚宫里就他最合适。天资聪颖,又很努力,最关键的是还有一颗坚韧的心。可是为什么呢?每次话到了嘴边她就是说不出口。静虚宫宫主,很风光的名讳,万人崇拜,可一辈子都是在向死而生。
她一想到她走了以后,诺大的宫殿里只剩他一个人在几千个日夜里徘徊,独自徘徊,一边徘徊,一边计算着自己的死期就不能忍。那是她亲手捡回来的小猫小狗,可以宠爱,可以丢弃,但就是不想让它死掉。
一夜好眠。
越是到了最后,她竟越是平静起来,甚至在早晨起来还给自己化了个淡妆。她对着铜镜梳起高高的发髻,笑了笑,镜子里的人也对她笑了笑。
其实说起来她也算是个标志的美人,刚进静虚宫的时候她的书桌里总是被塞满了情诗。不过自从她被内定为下一任宫主之后,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就和她再也没有关系了。如果硬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这辈子没来得及吃爱情的苦吧。
“我为苍生敬您一杯。”她对着铜镜一饮而尽。
“我下山一趟,你好好看家。”她带着传世的宝剑走了。
“能赶上下个月我的及冠礼吗?”他站在门口问道。
“我尽量。”她没有回头。
“还请一路小心。”他在身后鞠躬,抬起头却没有笑容。
路再长,也有走到的时候。
原本御剑三日的路程,硬生生被她走了半个月,这期间她看了很多风景,吃了很多美食,越发觉得活着真好。
可这并不代表她会退却,今天她一个人的死可以换来千千万万的人活着,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她看着封印之地的裂缝越变越大,从容地走了进去。静虚宫的主人,本来就是君临天下的至尊!她的腰间古剑轰鸣,回应着主人滔天的意志。
饕餮在变强,每当它挣脱一次封印,它就会愈发强大。相应的静虚宫也在变强,更玄妙的气穴运行方法,更精良的武器装备,不断更新的强力封印......
但是这次的敌人还是强的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看着躺在身边黯淡无光满是裂痕的古剑,住身在其中的剑灵已经死了。就在刚才,饕餮的分身狡猾地偷袭了她的后背,是她的本命剑拼着身陨的风险挡在了她的身后。即便如此,那一爪的威力还是打断了她的脊柱。
她跌坐在地上控制不住地吐血,大片大片的潮红。她就要死了,从她这一代静虚宫主人没有守住封印之地开始,人间的劫难就会开始吧。那些素未蒙面的人,来不及知道他们故事的人,还没有长大的少年少女......他们会大片大片的死去,直到大地被业火烧的通红,河流被日光晒的滴水不剩,整个世间笼罩在恐惧之中。
她突然又想起她捡回来的小猫小狗,作为静虚宫的子弟,他会怎么样?饕餮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他吧,它会用利爪刺穿他的胸膛,把他的尸体挂在高杆上风干,以此来警示世人吧。
那可不行。他可是哭起来像个女孩子一样柔弱的小孩呀,可以宠爱,可以丢弃,但唯独不能死掉,因为他一定会害怕的吧,毕竟死是这么孤单的一件事呀。
一定要封印它,绝对不能让它出去!
可她的脊柱已经断了,她的本命剑灵也死了,现在只不过是一块废铁,她趴在地上胡乱地挣扎,扭动,像是一条无骨的虫子。
饕餮饶有兴致地围着她打转,这几万年里,就是一代又一代的这些人把它封印在这里,所以它不介意再多欣赏一会她的死相。
看了一会它又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出口就在前面,它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它挥爪,准备给她最后一击。
可它忽然动不了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的血迹中漫出了点点金屑,这些金屑像是有生命一般飘散到它的爪子上,然后逐渐蔓延到它的全身。重愈万斤的重压顷刻间压碎了它的骨骼。
它眼前的那个女人翻过身仰面狂笑,“你以为万年以来静虚宫都是靠武力封印你的吗?靠的是脑子啦,你这个猪头!”她的身旁赫然是一道以地为纸,以血为墨的符咒。
其实踏进封印之地的那一刻起她就发现不是饕餮的对手,所以她暗地里磨碎了自己的金丹,融进血液里。之后的每一次受伤流血,都是她计算好的位置。最后一次流血是阵眼的位置,最为重要,虽然她谨慎又谨慎,还是被分身偷袭了。
“现在我就要封印你啦,可惜只能用我的魂魄为代价,这就意味着我的魂魄要永世在这里和你纠葛,你还满意吗?”她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真是不甘心呀!”一滴晶莹的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不过这样的话你就没事啦。”她看着来时的方向。
饕餮拼命地挣扎,完全不顾断裂的骨头碎片扎进他的内脏里。
“五方土地查悔缘,力请金刚列两边,千里魂灵速速至,兵王送魂入窍来,急急如律——”
很多年后她回想起这一刻还是觉得可惜,倒不是因为念咒令被打断了,而是因为脊柱断了没法鼓掌。
因为这时候有一剑从天上来,如彗星陨落,杀灭大地,那是无与伦比的迅疾,无与伦比的威力,以及无与伦比的杀意。
“师尊你这样就只能躺着参加我的及冠礼了。”他俯身抱起她。
“那也比躺在棺材里去的好。”被人抱着她有点不太好意思,只好扭过头去看着挣扎的饕餮,那一剑直接斩断了它的兽角,令它损失了大部分力量,“有把握吗?”
“有把握的话也不会藏到现在才出手呀。”他把她放到角落里,给她来了个结结实实的“十字绑”,这样可以帮助她缓解骨头断裂的疼痛,然后三下五除二的给她画了几道护身的阵法。
“不过偷偷告诉师尊一个小秘密,我天生缺陷生有两颗心脏,一大一小。不过因祸得福,我体内也修炼出了两颗金丹,全速运转的话,应该能让它再次陷入‘假死’状态吧。”
“那我可真是捡到宝了。”她咂咂嘴,“不过你为什么知道封印之地的位置?”
“其实我还知道很多事情,只是师尊从来不问,所以我也没有说。不过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请师尊先忍一忍,我为师尊弑兽。”说完这句话他就返回战场了。
她看着他在场地上灵活地闪避,精准地刺击,熟练地画出各种阵法,有些是她见过的,有些是她没有见过的。突然意识到他已将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她捡回来的哭起来声音像个女孩子的小孩,而是一个独当一面的静虚宫弟子了。
原来这么多年只有她因为封印的心结停在原地,他一直在默默成长。
其实早该想到了呀,当初领他上山的时候,她曾递给他一把刀指着远处拴着的小羊对他说:“去把它杀了你就能留下来了。”静虚宫是不需要软弱的人的,要想守住人世的大门,唯有比鬼神更加凶残才行,当初她也是这样过来的。
结果那个孩子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把羊杀了,她刚想说两句鼓励的话,却发现孩子握刀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
其实是真的很害怕吧,可还是听了你的话。
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孩子的手指掰开,把他搂在怀里解释道:“我也不是想要让你杀羊而让你杀羊的,只是留在这里的话,你将来要面对的可是比羊还要凶狠千倍万倍的凶兽。不过为了不让你遇到它,我也会好好努力的。”
那一刻她觉得有种叫作意气风发的气势从心底油然而生,仿佛面前立着十头饕餮,她也能一并斩之。
而现在她曾经给过承诺的孩子已经长大,正在单枪匹马浴血奋战着她不想让他遇到的东西。她却在这里想着杀不杀羊的问题,到底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很信任吧,那一刻他的剑从天而来,如同神罚降世,暗淡了日月的光辉,她就觉得他一定会赢。这就是那个命中注定的时刻,那些才子佳人的小说情节和这个比简直逊色太多了。这应该算的上是英雄救美吧,她羞答答地想。
可还没来得及她细想,巨大的无力感和眩晕感卷席而来,失血和断骨的疼痛终于让她昏迷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日暮了,地上到处是血,有凶兽的,也有他们两个的,混着夕阳,真应了那句残阳如血,剑气如霜。饕餮就躺在不远处,硕大的脑门上插着两把断剑,而她正躺在他怀里。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帘,面色说不上好,只能用惨白来形容,在夕阳的映照下好像初学描妆的姑娘上多了腮红。她想要去试探他的气息,他却忽然睁开了眼,“师尊,你醒啦?”
“恩恩,我这就起来。”她急着挣扎。
被他制止道:“师尊,你先别动,我胳膊断了。”
她只好作罢。两个人都突然不说话了,她现在真觉得夕阳红是个好东西,不然他就该欣赏她脸上的潮红了。
“伤的怎么样?”
“还好,断了一根胳膊,三根肋骨,废了两颗金丹。”
“这叫还好?”
“只要师尊没事,就还好。”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没事?我脊柱都断了,金丹也没了。”
“对不起......”
“好啦好啦,我说着玩的,谢谢你来救我。”
“是师尊先救的我。”
“师尊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金丹宝甲尽毁,静虚宫是回不去了,饕餮再次被封印,下一个千年我是等不到了,我准备去山下玩,以前只顾着修炼,这次下山才知道山下这么好玩。”
“师尊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虽然没了金丹,但是身手还在,完全可以去做个镇国大将军之类的呀。”
“师尊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再说一遍!”
“师尊去哪里,我就......唔......”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印在了他的嘴唇上。
“师尊......”
“不许说话!”
他笑着俯下身。
<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