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慧芳和大成结婚已经八年,小芳都上小学二年级了。慧芳一直接受着亚茹的保守治疗,但是病情并没有太大起色。大成似乎已经放弃了要孩子的打算,常常嘲笑慧芳的治疗是做无用功,对小芳却是亲得没个够。“反正现在计划生育了,谁家也是一个孩子,咱有小芳就够了,还是闺女跟当爹的亲。”可是慧芳不这么想,她知道政策是允许她生孩子的,她一定要给大成留个后。
慧芳再次见到沪生是在亚茹的单位宿舍里。那天慧芳有点事情去找亚茹,从门外便听见屋里有男人的声音,说话内容听不分明,男人的声音陌生而又有些熟悉。慧芳推门看见沪生时竟一下子没有认出来,等看清楚了不禁错愕万分。
沪生穿了一件褪色的制服,身材比慧芳印象中粗壮了许多,皮肤被高原上的强光晒得黑中透着暗红。眼睛依然富有神采,但眉宇间多了两道深深的竖纹,像刀刻的一般。慧芳和沪生握手时,发现那是一双比大成还要粗糙有力的大手。沪生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和沪生一样的脸色,但是眼神羞怯怕见生人。
“看了吗,沪生,不光是我看见你现在的样子吃惊,慧芳看见你也是这副表情。慧芳,现在我们家平反了,沪生今天上午刚从青海回来,过两天我的爸爸也要回家了,我们以前的房子还要归还我们,过些日子我们就要搬回去住了,到时候你一定带小芳来我家做客。对了慧芳,怎么今天没带小芳过来?有些日子没见她了,我这当干妈的还怪想她的……”亚茹今天的话似乎特别多。
“哦,小芳在家做功课呢……”慧芳忽然变得有些心慌意乱。
“你还好吧?”沪生盯着慧芳,目光沉静而又深远。
“我挺好的。你,吃了不少苦吧?”
“没什么,都过去了。”
“这个孩子是——”
“我的儿子东东,——来,东东,叫阿姨!”
按说,沪生回城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国家政策已经改了,臭老九已经翻身,沪生没理由还呆在那个穷山沟里。然而令慧芳没有想到的是她再次见到沪生居然会如此震惊与不安,过去的事情一幕幕又在她脑海里闪现。她也搞不清自己是出于怎样的情感,反正心里一团乱麻,一时也屡不清。她要逃避眼下的窘况,没坐一会就说自己有点不舒服要回家了。
“不要紧吧慧芳?”亚茹关切地问。
“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正好你们姐弟这么久没见,就不打扰你们了。”
亚茹搬家以后,慧芳带着小芳到过他们家一趟,那天沪生有事出门,只有亚茹和东东在家。慧芳感到庆幸,她似乎很不愿意面对沪生,一看见他心里就乱糟糟一团。小芳和东东倒是很快玩到了一起,就像一个大姐姐带着一个小弟弟。亚茹家和八年前一个样子,慧芳印象最深的是客厅西北角的一架钢琴,记得当年听沪生说过,他姐姐会弹。“现在可不成了,”亚茹来到钢琴边随便按了几下,“你看这十来年,我连钢琴都没碰过。”慧芳想起来沪生的母亲,那个慈祥端庄的老人,想起了她在厨房里给他们娘俩做饭,想起了沪生晚上送她回家……慧芳问亚茹沪生现在的状况,亚茹叹了口气说,他现在的性情和以前大不同了,变得什么话都憋在心里,没事总一个人呆在屋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那他打算做点什么呢?”
“还没定下来。他是学中文的,按说可以当老师或者当记者,但他自己也不上心,谁知他怎么想的。”
此时亚茹心里有种难以抑制的喜悦,不仅因为家人团聚了,更重要的是,罗冈也应该要平反了。他们在历尽苦难之后终于可以重逢,而且还能找回她魂牵梦绕的女儿罗丹,幸福生活真的就在眼前了。
搬家之后亚茹就一门心思打听罗冈的事,她找过罗冈的原单位学校,发现大多数被打倒的老师都平反回家了,唯独没有罗冈的消息,直到一个中年男子的出现。
那天亚茹一人在家,门铃忽然响起,开门一看是个四十岁开外的男人。
“请问这是王亚茹家吗?”
“是的,我就是王亚茹。”
“你好,我叫顾中原,是为罗冈的事来的。”
“哦,快请进吧。”
顾中原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喝了一口亚茹给他倒的茶,半天没有开口。亚茹眼睛睁得大大的,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他。
“我和罗冈是在监狱里认识的,我们住在同一间宿舍……”
“罗冈他现在怎么样?平反了没有?”
“已经平反了,这是他的平反证明,你看一下。”
“太好了!——可是,他怎么不自己来找我?”
“罗冈他……”
“他怎么了?”
“罗冈在狱中感染了肺病,因为监狱里的医疗条件很糟糕,他已经于三年前……去世了……”
去世了?去世是什么意思?亚茹仿佛听不明白顾中原的话。她愣愣地坐在顾中原对面好一会儿,嘴巴一直半张着,目光凝结在虚空中。
“我好像没太听懂,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您不要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
“你胡说!你这个骗子!我不相信你!你给我滚!”
亚茹忽然咆哮起来,指着顾中原的鼻子破口大骂。但她忽然身子一摇,面无血色,叫骂戛然而止,一下子瘫倒在地上。顾中原连忙过去扶她躺在沙发上。亚茹苏醒过来的时候安静了许多,盯着天花板一声不吭。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罗冈是一个很好的人,他的死我们都非常痛心……”
“他没留下什么话吗?”
“罗冈在临终前写了一封信,他托我把信保存好,让我出狱的时候转交给你。当时文革还没结束,如果他能再撑两年……”
亚茹接过顾中原从怀中掏出的皱皱巴巴的信,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抖开信纸阅读起来。
亚茹: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真的很留恋这个世界,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感染了肺病,身体日渐衰弱,离大限之期不远了。这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吧。也许你现在已经成家,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你若能有自己的新生活,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
当一个人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对自己曾经经历的人和事总有一些念念不忘。我对这个世界没有抱怨,对自己的命运没有抱怨。当独自一个人静静地回首往事的时候,我总在想,或许生命的本质就是如此的,只是被我过早的发现了而已,我应该以满腔的热忱来拥抱死亡,拥抱这个即将到来的节日。然而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你,亚茹,我会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日日夜夜。
我知道,你为我,为我们的孩子吃了太多的苦,我亏欠你的太多了。对你的亏欠使我夜不能寐,我想为你做些补偿又无能为力,我的内心没有一日得到安宁。你知道吗,亚茹,当你只身来到监狱门口看望我,伸开双臂要拥抱我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我多么想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你,吻你,永远也不离开你……可是我不能,我必须表现的冷漠,必须装作不认识你,我不能再连累你了,你已经够苦了。
我知道你一直关心着孩子的事,可是我不能对你说,也没法对你说。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孩子,我不敢奢望你对我的原谅。请相信我,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们都是这个尘世无足重轻的弃儿。忘了孩子吧,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把信让我的狱友顾中原转交给你,他是一个诚实善良了人,值得信赖。我托付他出狱之后替我照顾你,如果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帮忙,这是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
再次向你道一声永别!祝你幸福!
永远爱你的罗冈
“你这个王八蛋!你凭什么死!你凭什么抢走我的丹丹!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还我的丹丹……”亚茹把信撕得粉碎,终于声泪俱下嚎啕大哭起来……
罗冈死的事情慧芳也听说了。慧芳以前听沪生说起过亚茹和罗冈的事,但是绝不知道亚茹还有个孩子。亚茹不可能告诉慧芳自己孩子的事,正如慧芳不可能告诉亚茹自己和沪生的事,女人之间,即使再好的朋友也往往心存戒备。慧芳很理解亚茹此时的伤痛,一个女人苦等八年需要付出多少泪水啊,然而慧芳想安慰亚茹,却感到亚茹一下子和周围一切人割裂开来,她用坚硬的外壳把自己一层层包裹着,仿佛再也不会动凡间的感情了。日子久了,两人的交往也渐渐淡下来。
“看什么书呢,这么带劲?”
一天慧芳回娘家串门,看见燕子在里屋专心致志地读书,问她话也带搭不理,一副废寝忘食的样子。
“一本小说。”
燕子已经上大学了,她是这条胡同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燕子长相随她姐,眉清目秀一身俊俏,只是多了几分泼辣。
“什么小说?”
“这叫伤痕文学,你不懂。”
“那给姐解释解释。”
“唉——”燕子长叹了口气,很不情愿地合上书。
“伤痕文学嘛,就说讲一些文革期间受迫害的知识分子、老干部或者知青生活的文学作品。听说很多小说都是根据作者亲身经历创作的,譬如就像这本——”
燕子把手里的小说拿起来在慧芳面前晃了晃,封面上赫然印着两个大字:“可望”。
“姐,你知道吗,这本小说的主人公从小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长大,成长环境比较优越,可是文革的时候他爸被打成右派下了牛棚,一家人都受到牵连。主人公刚大学毕业,因为属于‘黑五类’被下放到工厂里劳动。在厂里他处处受人欺负,但他的师傅很照顾他。他师傅是个女的,年轻漂亮乐于助人,主人公很快就爱上她了,但是他师傅已经和另一个男人有了婚约,他因为自己地位低下不敢正式追求师傅。就在他痛苦纠结的时候,忽然上面给他下达文件,要调他到青海去支教。他这时候便对师傅死了心,但他决心在他临走之前向他师傅表白自己的情感,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可是当他把师傅约出来表白的时候,他师傅却因为各种复杂的情绪把他严词拒绝了,他只好无奈地一个人去了青海。”
“后来呢?”
“后来他到了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教书,那里地处高原,土地非常贫瘠,老百姓吃都吃不饱,没有谁在乎孩子读书的事,一般孩子上两三年学就回家跟着父母种地去了。主人公除了教书,还要帮着当地的农民干农活,刚开始不会干身体也吃不消,但日子久了就习惯了。在和农民的交往中,一个当地的姑娘看上了他,主动和他说话。这个女的长得不漂亮,但是朴实善良,天长日久主人公也对他有了感情。但因为他是臭老九,那女的家里死活不愿意,强行把他嫁给邻村一个愣头愣脑的家伙,结果刚嫁过去那男的就打她,过了不到两个月竟然把她给折磨疯了。男的不干了,仗着家里在当地很有势力,硬把那女的送回娘家退婚。那女的父母不敢得罪他们,但也不肯收留她,于是又想到了主人公,就把闺女带到主人公家里一推不管了,绝不让她再进家门。主人公怜惜她,收留了她,并且和她结了婚,那女人的精神病也渐渐好转了,还怀上主人公的孩子。眼看幸福生活就在眼前,可那女的生孩子产后大出血死掉了,只留下主人公带着孩子生活……”
“后来呢?”
“后来嘛,哈哈,我还没看呢。”
“作者叫什么?”
“叫海生,可能是笔名。听说过两天他要去我们学校做讲座,到时候我一定找机会和他当面聊聊。”
“海生……”
慧芳陷入一阵沉思。
“海生老师,您觉着文学的真实与虚构是一个什么关系?”
“在我看来,真实和虚构并没有什么界限,再虚构的东西也有生活的影子,再真实的东西也已经被审美处理过了。或许赤裸裸的真实比任何虚构的东西都更精彩,更能打动读者的心。”
“那您的作品《可望》是否如您所讲,表现得是赤裸裸的真实?”
“这个……我是按照这个创作理念写作的。”
“也就是说,《可望》里面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的,而主人公的原型就是您自己喽?”
“我想在这里谈这个就没意义了。小说里面一定有我自己的生活经验,但你一定要对号入座我也没有办法。”
“反正我是相信的,不然不可能写得那么生动。”
“谢谢你的认可。”
“海生老师,说实在的,您能来我家做客我真的很高兴,我妈已经在家准备了,我姐也过来帮忙。”
“你们太客气了,早知道这样就不来了。”
“瞧您说的,这还不是应该的嘛。——您现在结婚了吗?”
“我……我的妻子已经去世了。”
“让我说准了吧,和小说上写的一样。”
当慧芳端着面盆出屋,看见燕子和海生并肩走进大门时不禁一怔:“沪生!”
沪生也吃了一惊:“这是你家?燕子是你妹妹?真是太巧了!”
吃过饭燕子把沪生送走以后,兴高采烈跑回家中,把慧芳拉到自己的房间,眉飞色舞地说:
“姐,真看不出你跟海生老师还是旧相识。你觉着他人怎么样?”
“挺好啊,怎么了?”
“你说我追求他怎么样?”
“你没发烧吧?”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你别吓唬你姐,你才多大啊。”
“我只问你,他这个人怎么样?”
“不怎么样!都三十多岁了,还带着个孩子,你怎么想的?”
“我不喜欢小屁孩,我喜欢成熟一点的,你不觉得他特有男人味吗?”
“我看你是烧糊涂了,小小年纪怎么不把心思用在正事上。”
“姐,我看出来了,你吃醋啦!”
“你胡说些什么!”
“哈哈,果然被我说中了!我刚才是在试你的,我怎么会喜欢一个老男人呢?姐,我问你,海生以前在厂子里喜欢的人是不是你?我一看你们俩的眼神就不对劲儿。行了,你就招了吧,咱姐俩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放心,我保证守口如瓶,我只是想看清我亲爱的姐姐内心里的另一个世界。”
燕子笑着离开房间,慧芳依然呆呆立在那里,仿佛灵魂还没有归位。“我喜欢沪生吗?我现在还喜欢沪生吗?……”
几天之后,沪生和燕子正式确立恋爱关系,两人公然手拉手走在大街上,毫不避讳熟人的目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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