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将那浓墨重彩轻捻指间。
点唇,摹眉,媚眼儿挑上了眉梢。于这儿——说不上爱,但他却怎地也恨不起来。
头上凤冠叮当作响,见着窗外梨花又开:十年。
京都秦员外家三少爷,——本应一生都浸在了那娇奢安逸的宠爱中去,如今?成了个破唱戏的。——这唱亦唱罢,——却偏教他扮上了女儿相,给那天刹的小白裤衩、洋鬼子取乐。
——要说最让自己不服气的,还是九岁那年,府上来了个死算命的——这不算倒罢,爹却偏听信了他那套终日用以谋生计的歪理:这娃娃犯煞,命薄;得打拾成个女儿相,小子以假混真,才不会早早给那阎王老子收了命去。
这下,爹真给找了一戏班先生来府中教他唱戏——他清楚地知道这玩艺儿学来是唱给那白裤衩、洋鬼子听的——他更见不得爹那张人前人后谄媚的脸,这般不情愿——他逃了。
——可终究还是个孩子:跑不了多远定是会被捉了回去。爹说为了他好,又怕他再逃;他便眼睁睁看着爹塞了几个大金锭子给先生,可先生不收金锭子,却是将他硬生生收回了戏班子。
——他不服气:砸台子烧戏服,坏事做尽;可先生一个字不说,见他闹够了,便将那浓墨重彩细摹他眉间。他跑,先生也不在乎,亦从不派人去寻,肚子饿了他便又自己可怜巴巴跑回戏班来,——先生总将最好的留给他——他始终叫不出那一声师父。
回家?——他自然是偷着跑回去过的。可他那劳什子爹只因说错一句话得罪谁给砍了脑袋,娘带着两个兄弟回了江南。回家?他得埋着自个儿身份。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他戴上凤冠,却从不上戏台。那年戏园梨花开得正好,他摹眉点唇,只唱给后院那花听。
一番番青春未尽游丝逸,思悄悄木叶缤纷霜雪催。
嗟呀呀昨日云髻青牡丹,独默默一枕黄粱尽悲欢。
他的师兄弟们背地里不知骂他多少——他又怎会放在心上?
“三儿……”——先生唤他,他唱玉堂春:正角儿花旦苏三卿,这是他化名。——只是他从不登台。
八年。自个儿从未正眼瞧过这戏班子里所有人,还为着九岁那年的事儿骇气?——早不会了。他的心思自个儿清楚,先生明白,只是都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先生呢?当着他面揣明白装糊涂——那为何?——只是他自个儿从来看不惯这唱戏班子给那洋鬼子白裤衩唱曲儿——他认为这便同作走狗没差!
——可他当真不会晓得:先生当真比他那劳什子丧了命的亲爹还亲!
——毕竟年岁高了:先生总唤他在身边絮絮地说道,他常听不到半句超闷声跑开去。——其实又何尝未听进?只是他怎么都不愿承认那已日积月累的情愫。
——为的是何哟!为的是何哟!
庚辰六年戊寅月,先生入了土。——生前戴过的凤冠花彩也一并带入了土。
——唯有那祖传的唱谱一本不落,全交代在师兄弟们手中。
腊雪隆冬。他一人提着汤暖婆子林间远观着:师兄弟们的眼泪硬生生将那连下了五日的厚鹅毛化作一条条涓涓细流。——他一路大笑着:走狗!死得好!
泪却不自觉地如泉涌……
——那日夜里他收拾行囊。
“既道咱师父是走狗,他这么些年也没看顺眼过咱,要走何不早走,何故还回来这圈笼子!”
“是了!如若不是师父一直护着他!师父这些年一片苦心为的谁?——他倒好!由着自个儿性子胡作妄为!师父交代些谱子,亏得还将他识得个班主!”
“去!可别让他听了去!这事你知我知天知……诶诶,他不正打算走了?那这班主……?”
“他这辈子都甭知道!”
“——正有此意!哈哈,咱师父那是啥人?——头顶一颗大红星!闹革命的铁八路!他能懂个甚么!”
“哎!你可小声点吧!”
……
“哐!”
——瓷碎了,他的心也碎了。那晚,他寻着师父坟前,一夜无眠。
梨园春,春无情,情切那边深?
癸未年二月廿二,他再将那浓墨重彩轻捻指间。点唇,摹眉,媚眼儿挑上了眉梢。
头上凤冠叮当作响,见着窗外梨花又开:十年。
他登上台子,——只唱给师父和自个儿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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