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二十三):富察氏
乾隆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一日
一柄快刀划过尘沙,啸出压过风响的半声清脆金鸣,劈向我的胸口。我忙挥刀去格,却刀身一轻,已然落空。醒悟时,心忽一凉,快刀已抵住我的前心,扎入护心盘足足半寸,刀身绵软,如刀鱼般左右摆动,拨奏着一曲惊魂引。
“不要去格,这一击要躲过!”富绍大哥刷地抽回软刀,侧身而立,斜着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解下粗藤编扎的护心盘,将它抛在一边,蹲下身,大力喘着气。还好是软刀,不然我真没命了。
“虽然是软刀。”富绍大哥随手将软刀在空中舞了几个花样,便反手插回腰间。“但在我手中,一样致命。”
他调整了下身体的角度,面向我,俯视着。“你站起来。”
“呵!”我深呼一口气,站了起来。
清兵练箭绘画(1894年弗兰克·戴德)“戴上护心。”富绍大哥用左手拨了拨身上的黄沙,命令道。
“不必了!”我有些恼火。富绍他太严厉了。他学了多少年刀法,而我才刚刚学习,凭什么这么要求我!甚至还对我使用杀招。
“本少爷跟你拼了!”我将刀斜摆,开左边门户,作一入洞刀势,竭声吼道。
“摆得好。”富绍面不改色,他横过刀鞘,改用左手握刀。他要动真格了。
富绍毫不拖泥带水,一刀笔直刺入我左边门户,我顾不得思考,挥刀自下而上掤之,然后进右步,顺势挥刀斜斜撩去,却腹部一疼,早挨重重一脚,身体不由已意,连连后退数步,才站稳脚跟。
“刀,是用来杀人的,不是格挡的。”富绍回刀入鞘,又抽出一半,侧身斜向,成一拔刀势。“面对刀刃,不要畏惧。”
我撑着三尺腰刀,慢慢低下身子,单腿跪在厚厚的黄沙上,听富绍介绍着他的“快刀法”。他多次强调,身法要和刀法并重,用身法去躲刀刃,用刀刃去刺敌兵。尽管他的方法能将刀速加快五成,但我仍无法直面刀刃。总想用手中的刀去挡御一番。我是很不愿承认自己的懦弱,听着富绍的训导,心中的不满几乎要喷发出来。
“现在你攻过来。”富绍扬了扬头。
我如离弦的箭奔向富绍,挥起刀,吼道:“砍死你!”
富绍刷一下闪过刀锋,软刀在我肩头轻轻按压一下。
“喝!”我惊出一身冷汗,瞄着富绍的小腹,回刀横砍。
富绍纵身一跃,右手按住我头,向后一推,已落入我身后,在我后心连点三下。
热血陡然上涌!我踉跄稳住脚步,回身直刺。却眼睁睁看着富绍侧身闪过,软刀自下撩起我夹袄的下摆,哧啦划破,直抵我的喉结。在我回神过来时,又一刀弹打我的手背,将我手中腰刀打掉,回刀继续抵着喉口。
“作战要冷静。”富绍冷冷盯着我,他的目光如同两枚锋利的长锥,猛地砸入我的双眼。
我被富绍的眼神捕捉,无法动弹,无法思考……
直到被几十道飞跃而来的黑影夺去吸引力。
数十名健壮的兵丁蓦地出现在我身边。这些人都是健锐营的好手。
“准备行动了吗?”富绍抽回冷冷的目光,歪头问道。
“走吧!”为首的那名大叔说道。他穿着破旧的无袖白缎甲,臂弯处夹着一顶朱氂寥寥的素铁胄,辫子胡乱地扎成一个髻,完全是一位不修边幅的潦倒大叔。这就是观音保了。现任前锋校,兼署前锋统领。
他还不知道三泰哥被抓的事情。想到这里,我顿时有些同情他了。
“已经和明公商议好了。这次我们只是试探性攻击,拿下一两座敌台,观察敌方防御工事的运作以及对方援军的方向和数量。事情要办得简单明快。”观音保套上铁胄,下达作战指令。
观音保与我的哥哥明瑞,是多年的战友。二十一年时,明瑞哥奉命管理健锐营,自此以后,便对观音保极其重用,破格提拔为前锋校,如今又奏请让他兼署前锋统领。而观音保也不负厚望,作战英勇,每战必克,为哥哥打赢许多硬仗,使皇上更加重视明瑞哥,将他提拔为参赞大臣,又在已袭公爵上添“毅勇”嘉号。明瑞哥依靠观音保,在健锐营中培植了巨大的影响力,成为富察家权力结构中的重要支柱。
“我们先去上那座'阿孜客'和'小波劳'吧,我的大刀已经饥渴难耐了。”一名眉眼轻浮的胖兵丁抽出身后的“双手带”,将它重重插在地上,淫荡地说道。这便是最为轻浮的马思礼了,他是观音保直属小队的“右甲”。面对女人时,常有无礼之举。
而“阿孜客”和“小波劳”都是营娼的名字,这批营娼是从回部兵中俘获的。而此次远征叶尔羌,兆惠将军专门吩咐轻骑减从,所有的营娼,都留在了阿克苏城。现在,她们的名字则被兵丁们安在了回人的敌台身上。
“请不要提‘小波劳’的名字。”善射的桑喀忿怒而又极为克制地说道。他一身轻甲,腰间挂着一套赤革铜花橐鞬,撒袋中,一张紧裹黑斑鲨鱼皮的三尺大弓半露于外。桑喀在观音保的直属小队中担任“后甲”,提供远程火力。但他最大的弱点便是女人,爱上了他上过的每一个营娼。
我是极为反感这样滥情的人,也对营娼心生厌恶。我心中只想着阿玛在我小的时候定下的那门亲事……愉郡王府上的那位姑娘。此番在西北建功立业,回京我便将她娶回。
“大叔,此次行动我也要参加!”我站起身来,挺直腰板,让自己在这群又高又壮的大汉中不要显得那么瘦弱。
“什么!我才不是大叔!我有那么老吗?”观音保大叔吹胡子瞪眼吼道。他用手捻着铁胄上的朱氂,却又漫不经心扯掉几根。
“哈哈哈哈哈哈!”一个背着细长双铁锏的兵丁捧着肚子笑道。这便是观音保直属小队的“左甲”法萨台了。他的双锏各重一斤六两,是破甲的利器。即使敌人身披重甲,在法萨台一记钝击下,也会受严重内伤。轻者伤筋断骨,重者头颅破碎。
而我最喜欢的,也是这位爱笑的法萨台。
“大叔,你就让小福去呗。”法萨台拍着观音保的肩膀,挤眉弄眼笑道。
“去去去,没个正形。”观音保将法萨台推开,咧嘴嚷道:“这小毛孩连毛都没长齐,怎么可能让他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你们是不是把这次任务当儿戏了!?”
“没没没没没没!”法萨台连连摆手,朝我使了一个眼色,忙说道:“小福也是富绍的徒弟。富绍的刀法,你还不放心啊。你说是不是啊,小福?”
我连连点头,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富绍大哥却打断了我的话。
“你身法不够好,留在这儿。”富绍大哥上前一步,将带鞘的软刀塞到我手上,强行夺走我那柄腰刀。
我将软刀挂在腰间,紧紧攥着刀柄,气犹未消,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加入你们?”
“若我们返回时,你能绕大营跑一圈,带来西大营端济布、南大营由屯、东大营温福,以及东河营明瑞大人的信物,就证明你身法可以了。”富绍大哥面向大营,对空划了一个圈,如是说道。
“嗯,到那时你就可以加入我们。”观音保点了点他那硕大的头,胄上仅剩的朱氂摇摇晃晃。
有戏!我一向跑得很快,这下终于有了可以让他们刮目相看的机会。
“知道了!”我拍了拍衣服,右手握紧软刀,飞也似地沿着黑水营的营盘跑去。
大风从北面吹来,携带铁砂般的沙砾,横扫着我的脸颊。我吐了一口满是泥沙的唾液,忍着疼痛,加快速度跑去。
轰一声号炮响,身后传来战鼓声和呐喊声。看来健锐营已经出发了。希望他们这场战斗持续的时间更长些。
战鼓声更加响亮。我跨过一个栅栏,绕过一座绿营小帐,开始朝林木丛丛的小山丘奔去。西大营就建在这座小丘上,但小丘的另外一半如今仍在回子手中。为了完全控制这唯一的制高点,清军多次骚扰回人的营帐,回子也多次渗透到西大营的腹心地带。
不会遇到回兵吧?我攥着刀柄,钻入丛林,风沙也顿时止住了步伐。
清军一侧的丛林几乎处处都有人在伐木,医帐中刚刚伤好的伤兵,每个将领的从役,都会被派到这里来工作。
“端济布!”我冲进端济布的营帐,见他不在,我便拿了他的一只鼻烟壶,这足以证明了。
后方炮声隆隆,或是回兵开始调集炮队了吧?富绍大哥你要挺住啊!
冲下山,向南大营的中央奔去。这座营帐在经过十数日的建造后,已堆成一座独立的土堡,地基隆起为一座土丘,阵前构建了两墙三沟,沟前又有三座高层楼台逼视着驻扎在沙地边的大和卓营。不得不说,由屯虽然颇为鄙吝,但驾驭属下,比温布高明得多。
“由屯!”我冲进土丘中央的圆顶大帐,里边霉烂的空气让我连连发呛。环顾这帐,里边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便是由屯的收藏了。
“什么事啊小阿哥?”由屯吃了一惊,忙盖住正在食用的一碗什么东西。
“快拿一件信物给我。要跟富绍比赛。”我气喘吁吁道。
已经可以隐约听到远方密集的枪声,富绍大哥他们是时候要撤回了。我的心几乎要飘起来了,快呀快呀!
“要什么信物,带句话不行吗?”由屯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要骗他拿出全部财产。
“哎呀!不跟你讲了。”我揣起案子上一件满是补丁的褂子就走。
“哎哎哎,记得还我。”由屯追出营房,扯着嗓子吼道。
我向一名年轻的兵丁吐了吐舌头,便又向东跑去。
东大营在温学士的管领下。此营原本由哥哥明瑞统领,开辟东河营后,哥哥将东大营转交常主事代管。但很快,温学士便获得整营的统领权。按理说,以温福侍读学士的品级,本无可能统领一座大营。但兆惠将军对温福信赖有加,便痛快地转交于他。温福与常钧的文谋之争,也因而成为营中盛传的话题。但我想,或许,将军是在利用温福限制哥哥的权力吧。尽管温福与哥哥的关系并不坏。
进入东大营,发现土石碉台已如蚁聚。温福似乎极为欣赏以碉台对碉台的战术。这让我又想起了他那张看不起人的自傲脸,尽管他拥有着足以自傲的才华。温福与常钧一样,都自翻译举人出身,但他从雍正年间,就开始在兵部办事,对于军营事务自是熟稔。
向温福的亲兵挥手示意后,我便奔进温福宽大的营房,一丝浓烈的酒臭味扑面而来。营中的酒不是早就收集起来,送给了医帐吗?
“再建三台,呈月牙阵型摆开!”温福仆在桌上,紧眯着眼,一身酒味。案上似乎是一张草草画成的东大营,哦不,南大营地图,密密麻麻的圆点便是温福规划中的碉台了,而在敌营一侧,还绘着兵力布置和营防设施的假想图,潦草涂改的痕迹表示温福仍在不断推演与修订。
温福的嗜酒是出了名的。但一般人喝酒会头脑昏涨,温学士喝酒却谋思泉涌。
我瞄见温福手边的窄口无尾小铜酒爵,此爵是老学士温达为控制温福酒瘾,专门为他铸造的,同时也有着“加官进爵”和“持盈保泰”的双重寓义。当温福饮至五成时,两枚小铜柱便会撞到顴骨。于是,此爵在营中有“五成爵”的戏称。此时,“五成爵”仍有五成,但一边的酒坛子已空空如也。
不及细思,我伸手去拿“五成爵”,手却突然被一把按住。温学士握着我的手,仍眯着眼,但语速飞快说道:“别以为我醉了,我可醒着呢。你手掌年轻富有弹性,茧子并不厚,我的亲兵又没有拦着你。你一定是福灵安了。”
我猛地抽出手,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把住臂弯。温福仍眯着眼,说道:“你心急火燎,又非军务,小子家,必是与人打赌。此时,北营有鼓声,你脉相与此鼓相合,必从北营而来。”
“若要此爵,酒留下,爵拿走。”温福眯眼端起爵,熟练地仰起头喝掉了最后的五成酒,约有一半都撒了出来。
“最好不要还我。”温福将“五成爵”塞到我手上,又仆在了案子上。
我拿着“五成爵”奔出营房,细听北营,似已吹螺退兵。经此一番折腾,实是大大误事。东河营孤悬东北端,较为辽远,去找哥哥,定是不及。何况明瑞哥得知此事,定会教训半日。
罢了,我身上揣着哥哥前日赐的英吉沙小刀,想是连富绍大哥也不知此事。我便径往北营,将此刀呈上,岂非妙哉!
不再犹豫,我迎着扑面而来的尘沙,追着呜呜咽咽的螺声,撒开腿奔向北营,越过哼哼唧唧的厄鲁特脚夫,越过一帮吵吵闹闹练铁锁的满兵小子。
螺声甫停,我便奔向刚跳入矮墙的富绍大哥,他右臂揽着两把刀鞘,左手将一把锋口已钝的腰刀回入鞘中,直向前营奔去,并不睬我。
“大哥。我办到了!你看你看。”我挥着手中的“五成爵”,追着富绍进入戚戚闹闹的前营。
“啊!啊!”桑喀倒在血泊里,声嘶力竭地呻吟着。他捧着血淋淋的肚子,小腹似已中了铅弹。
“我不是故意伤你的,我不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喊着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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