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

表妹慧艳，年龄仅比我小十天，是小姑家的大女儿。最近听到她神志恢复的消息，万分惊喜、欣慰，又顿感疑惑，毕竟疯了十几年，哪能说好就好。

前不久参加大哥的葬礼，和亲戚们感慨人生无常，和大哥的父亲——大伯，唏嘘可怜的大哥多年与病魔抗争，临了又增白血病，为了不再拖累家人，选择消极医治，未等医治人就没了。丧事比喜事见的人全，亲戚们聚在一起，多年没见的也碰个面。今天这场合，自然也会遇见慧艳，我问起她，二嫂说上午还来转了一圈就回了，家不远，说不定一会儿就来了。以前二嫂见了我总赞我年轻不变样，还说“慧艳跟你同岁，瞧她成啥了，这辈子算是毁了。”这次二嫂谈起慧艳轻松很多，一个劲儿地说慧艳可是好了，比以前也强了许多，每天给丈夫，儿子做饭，收拾完就去找大姑念经学佛。我心想：这次见不上慧艳真会遗憾的，从小我来老家就总是过客，来去匆匆，亲戚间走动也少，有的兄弟姐妹们几年也不曾謀面，下午走之前若有时间一定去慧艳家看看她。

正说着，从门口进来个妇女，直接站在我面前，“亚*，你回来了？”是慧艳，而且是久违的正常的慧艳。她面带笑容，眼睛发亮，微卷的头发，扎着短短的马尾，额上碎发别着卡子，我没注意她穿的什么，只是感觉干净整齐，大不同于前些年不多的几次见面，邋里邋遢，头发凌乱，眼神恍惚，见了我也认得，也是同样一句，你回来了？却像是在问别人。大伯看见她，收了眼泪，说着慧艳这会儿可是好了。慧艳的眼神从大伯那里又转向我，依旧笑着，特别好看，如同小时候众人眼里标致，漂亮。我也凝视着她，双手忍不住去摸她的脸，说：“慧艳，你好了，这些年你去哪来，总算回来了！真好看，胖乎乎的，还涂了眼影，口红， 好看。我们的慧艳回来了。”我以为她会被我的话绕蒙了，因为我自己都感觉语无伦次，没想到她淡定的说：这几年，我有病，难受来，吃药也不管用。还问我一句，门口站的那个穿黑衣服的高个是你家那个吧？喔！这个她都注意到了。突然我魔怔了，这哪是和一个有精神疾病的人谈话，她的表情，她的反应，她可爱的面容和明亮的眼睛，一切都在向我表明：慧艳真的病好了。

慧艳好了！慧艳好了！我恨不得马上告诉所有人。我先打电话告诉妈慧艳病好的消息，尽管她早有耳闻，听了我的叙述还是禁不住庆幸不已。返程路上，我激动的跟先生说这次回老家感慨万千，大哥病故，慧艳痊愈，还有停不了药日渐消瘦的四哥，离婚后独立坚强的小妹……见不完的的亲人面孔，聊不完的儿时记忆和如今牵挂，我想留下来住几日和她们亲热个够。姑姑说得对，亲人再远也连着骨，连着筋呢。带着无奈离开了村子，我的心还留在那儿，依然浮现慧艳绘声绘色讲小时候在我家住，不敢吃虾，直到现在还是害怕那长满腿，长长触须的“大虫”。慧艳话匣子打开，心也豁然敞亮了，与其说她多年抑郁，精神崩溃，失常。倒不如说是承受不住生命之重，沉睡了小二十年更贴切。如今她醒了，不会呆滞地与人应答，不会紧紧抱住本该下地玩耍的儿子，像拖个大玩具熊，更不会让亲戚们感叹好好一个姑娘，被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疯一辈子。三言两语，虽然我已经尽力叙述清楚慧艳的情况，可还是无法让他体会我内心的澎湃，于是我决定把慧艳的故事来龙去脉讲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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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年，我收到慧艳完婚的喜讯，惊诧同龄人注定要走不同的路。小姑说农村人结婚早，提亲的挺多，遇见合适的早点嫁吧，男方家在邻村，公爹是工人，家耕地不多，轮不着慧艳下地，肯定不会受罪。慧艳应该是很满意，或者来不及表态，或者十八岁的她压根儿就没什么态度。

小学五年级就辍学，字也认不得几个的她，从小长得苗条俊俏，虽说是家中老大，明显比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更惹父母疼爱。姑父从不让她双手沾泥，拿锄头。秋忙时也就帮忙打打下手，摘个瓜，拎个豆角什么的。辍学在家，姑父给她置办了个杂货小车，四周封闭的那种，摆在大队及学校门口，卖个烟酒小零食，笔、本一类。我暑假找她玩，陪她挤在货物堆里，还劝她无聊时可以看看书，她满口答应，却在闲暇时只顾着打扮。

过了两年，姑父每逢过节来家，就抱怨，慧艳天天照镜，描眉画眼，光梳头就能梳一个小时。小姑看我平平的胸部，跟我妈说，她闺女发育的也太早啦，麻麻长很大了，不是偷偷干坏事家里不知晓吧！妈妈忙劝小姑，女孩家发育很正常，每个人都不一样。

慧艳爱美是天生的，小的时候我回老家，头上扎马尾别个好看的卡子，她就问小姑要钱买我的这支，还嘱咐我回去重新买一个，小姑很赞成，同时看见自己闺女拥有了漂亮卡子也高兴，像别在了自己头上一样高兴。那时流行戴胸花，只要一回老家被她看见肯定立马胸花换主人。可我还是喜欢她，因为小姑会讲故事，活泼开朗，相框里贴满她唱跳的照片，她家和我家一样有唱片机，房间收拾得干净。慧艳的奶奶和蔼可亲，从旧院搬到新院总是拎个马扎坐门口，瞭望村里的人来人往，是是非非。

慧艳结婚我因为高考没有参加，再见到她时，是在奶奶家，正忙着替老人家抄写经文。现在想想我的佛性该是从奶奶那里受到启迪，那时王菲金刚经还未风靡，念经的奶奶也被我称为老迷信。她借师傅的经书让我字迹工整地从右往左，誊写在白纸订成的本上。等我小住几日离开时，她就能拥有更多的经可以诵读。年迈的奶奶盘腿儿坐在炕上露出她的小脚，靠着摞起的潮气味重的被褥，捧起“经书”，拨弄念珠专注地念念有词。我敬佩奶奶老了还认得了很多字，教我很多道理。慧艳此时已为人妇，小女婿骑摩托带着她一进院，我们就听见了，也闻见了，都在院里迎接她。这是有生以来见她最排场的架势：身穿黄色呢子长大衣，敞着怀，从车后座扬腿下来，面若银盘，地阁方圆，披肩的大卷尽显风韵，刘海高高卷起撑在脑顶，摩丝味，香粉味，混着身上新人的活力十足味儿，尽显90年代农村摩登女郎风采。掩饰不住的喜悦跃然脸上，仿佛与我和另一个表妹区分在两个世界，而她的是美好生活的新世界。进屋给奶奶放下礼品寒暄几句就要离开，瘦弱却精干的女婿不是很高，忙赔笑着，推车载上漂亮莊光的媳妇儿，发动摩托，突突突地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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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岁月，草长莺飞，潮起潮落，各自安好。直到有一天，小姑一脸憔悴出现，由姑父雇了个出租车从家里去了趟医院又返回我家里。小姑得了心病，起因是一直以为撑得起门面的慧艳结婚后吵吵闹闹，砸东捣西，终有一天把电视机摔了，夫家不想继续鸡犬不宁的日子，要求离婚，两岁的女儿判给男方。小姑又一次凝视着我，有气无力地说，闺女家还是迟点结婚好，年纪轻不懂事，真不叫人省心。我以为是小姑忧心忡忡，面色难看再所难免，但没想到，我再也没见到她灿烂的笑容和神采飞扬的状态，以至于最后留给世间狰狞的一面，我也未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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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因为闺女的事，承受不住，自杀了。

地点选在家的床上，紧锁房门

方式选择喝农药，为防止挣扎自己把手脚提前捆牢。

时间在慧艳再婚又离婚后。再婚的男方家条件不能提，在离本村更远更偏的小村子。据说婚后生了个儿子但还是吵吵闹闹，女婿待她也不好。再次离婚慧艳仍是得不到孩子。对于一个母亲，即使年龄再小，也不能容忍两次痛失幼儿。经过三番五次，两家争抢孩子的闹剧后，最终儿子归了男方。小姑死了，慧艳疯了。

小姑在屋内，奶奶在屋外。小姑把她的绝密行动安排的严丝合缝，奶奶在家念经保佑最小的孩子能度过难关，出门就跟平日里和小姑要好的姐妹商量如何给她宽心，还不断嘱咐姑父顺着她，看好她，最后还是没看住。死神到来之时，母女只隔数米远。这点悔恨，奶奶好久都不能平复，从奶奶长久耷拉的脸上，我看得出。

自杀是传染的，就在同年，三哥的老婆受不了丈夫成夜赌博，抛下两个可爱的儿子，学小姑，走了同样的路。“黄泉路上有个伴儿，都是自家人”，亲人们最后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活着有活着的理由，死也有万般的无奈。死也是需要足够的勇气，尽管没人推崇。嫂子的死我替她不值，但小姑的内心我明白，尤其是人到中年为人父母，更能体会，她是以死明鉴，用世上最偏颇，却是作为母亲能力企及的最后一个方子，告诉孩子：你一定要过好！

然而慧艳没有过得好，反而一天不如一天。她第三次嫁人，是在持续吃药看病，状态缓和后，姑父当了村长，看着三十多岁的女儿总得成家过日子，有心蓄谋了一个来本村落户的外地青年，无父无母，三十大几没有娶亲，人也踏实。可慧艳嫌弃他难看，不给他好脸色也不给他做饭。慧艳神神叨叨，骂骂咧咧，经常犯病，男人就悉心照顾她，也能体谅她有病才这样。她男人的模样我只在照片里见过，因为十年前我去过她家，好奇心作祟也是同情她的遭遇，想看看她过得到底怎样，那次就跟随她去了那间黑暗简陋的房子里，院子不大也没街门，房子是从盖了新房搬走的人手里便宜置下的。墙上剥落的墙皮和二十年前娘家瓷砖满墙，地砖明亮的家像是差着年代。重要的是当时的慧艳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答非所问，我尚年轻的心居然还搬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一个无辜的弱者妄加评判。

我以为当初亲密无间的表妹，痴痴癫癫，蒙昧的一生就此度过，漫漫岁月沧桑着她的脸，继续蚕食她从未用知识武装过的内心，直到某年某月亲戚口中传出她又老又丑，比任何一个农村妇女还不堪，因为多年来不断传来慧艳疯病更严重的讯息。

我想错了，以我狭隘、冷漠、虚荣的内心误判了一个女人对生命的诠释，人首先要活着，活着就有翻盘的机会。如今从那焕发的神情里，我看见了她对生活的渴望。回到家，我问女儿：有个小姨曾经遭受打击，精神失常，现在正常了，她爱美，我是送她一套化妆品呢，还是送她一套浅显的书？女儿说可以都送，我想我那阔别多年的表妹——慧艳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