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的泪...

作者: 夜莺Louisa | 来源:发表于2022-08-18 12:09 被阅读0次

如果这两个男人的泪是两滴的话,那这两滴泪早已汇成了江河湖海般的汹涌,在我心房里翻滚了许多天。我一直没能让这股泪从我的笔尖中流出,而是带着它跨越经度、纬度和人心的无限度,周游了一圈,再好好把它捧在手里,端详着这股泪是否依然还是当时的那般滚烫。

是有些失温了,因这一路上,奔波、辛劳以及带课期间的抑制自我,它竟有些模糊。我需要闭上双眼,(连打字的此刻也是),才能够找回那滚烫的感觉,才能把我那一直想说的话语说出来。

这两个男人,一个是我爷爷,一个是我爸爸,他们是构成我DNA的源头。从小到大,我没未见过他们俩同时在我面前流过泪。父亲变成了孩子,孩子变成了父亲,我作为一个孙女、一个女儿,看着这样的角色互换,我竟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那是一个唯美的画面。虽然见面、相聚、流泪是因为生老病死这些应该让人沮丧又悲伤的时刻,我却感觉到唯美。可以说,这种唯美还在一定程度上给我注入了新的能量。我感受着自己血脉里的这两个源头,他们是有爱的。这是第一次,在家族的男性身上看到这种爱与温柔,我甚至燃起了自豪感。

说起来,时间也没有过多久,只是由于带领课程,在高密度的精神层面的给予和调整的过程中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是在我出发去西安和敦煌旅行的前两天,当我把所有机票、酒店都订完已经是晚上8点,妈妈打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也隐隐听到爸爸在旁边“随时待命”的轻声交代着些什么。妈妈说:“你有时间回家一趟吗?你爷爷这几天很虚弱,趁他还有点记性,还认得人,你回来看看他吧......”这话中的意思像极了电影中通知子孙回去见长者最后一面的情景。出行旅游的兴奋一下子被一股莫名的伤感和未知所代替。

“是前几天中暑还没好吗?”我问。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中暑,反正他好几天不吃不喝了,你有空就回来吧,趁他还认得你......”依稀听到爸爸在旁边插话,这是父母给我打电话一贯的模式,天大的事都是妈妈作为直接交流的人,爸爸总是那位在旁边竖起耳朵听,但又不直接交流的那位。

“趁他还认得你......”这样的信息多半就是老人家的时间不多的表述。小时候但凡家里有老人临终,只有两种现象:不再吃饭,不能认人。爷爷一不吃饭,二快认不了人,这给我传达的信息让我不安。

“那我现在回吧,我做了旅游的计划,我可以先回去一趟看看,我再决定去不去旅游。”我那时已做好了退票退酒店的准备。

“嗯,那你现在回,晚上开车还舒服还快一些......”妈妈丝毫没有心疼我连夜赶回去的舟车劳顿,我心里瞬间悲伤到了极点。这么多年,父母来电话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迫切让我回家,而且是晚上,他们还认为晚上开车舒服来敦促我马上回去。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脑海里想象着爷爷卧床不起,茶饭不思,虚弱的脉搏和气息不足的发音......瞬间,我真的感受到死亡的迫近。

我没有真正面对过家里老人的死亡。外公在我没出生之前已经离世了。外婆前两年离世的,由于长辈们迷信他们不让我回去参加葬礼,这种体验在我这里依然是空白的,不禁感慨:终究,大人们都老去了,先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接着将会是自己的爸爸妈妈。

简单准备一下,我们连夜赶回老家,到家已经凌晨2:30。那时父母已睡下了,爷爷虽然不舒服,无论如何那个时间是不能去探望的,我们只能稍作休息,第二天一早再去。

我们到的时候爸爸已经用药材熬了一些药汤给爷爷泡脚,因为他好几天不活动,腿脚有些痛风的现象。他半躺在一张斜椅上,由于天气炎热,爸爸把他移到了天井里。上一次我们回来看他是5月份,那时还给他和奶奶拍照,朋友们看到两老的照片都说:“完全不像86岁的年纪啊,爷爷好显年轻!”是的,我们一直为爷爷的显年轻而有些骄傲。他读过私塾,他自认为自己肚子里墨水不多,但在我眼里却有着某种文艺气息,他非常注重仪容仪表,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看起来真的不像86岁。可这才过2个月,他瞬间衰老了许多,瘦得像皮包骨。我终于明白了以前有一位前辈跟我说过:“70岁的人这一年不知下一年的事。80岁的人,这一天不知下一天的事,他们过日子是数着天来的过了......”到了暮年,人真的是不得不对时间臣服,即使是心还很年轻,生理上的衰竭是无法逃避的了。

爸爸蹲下给他揉着脚,奶奶给了把椅子让我坐在爷爷身边。他睁开眼睛才知道是我,说:“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您。您有哪里不舒服吗?”我说。

爷爷没说话,摇着头,大概表示:“大老远的你不用回来看我,这得多麻烦。”

他依然没说话,我不敢看他,和他并排坐着,尽量去看他的手、他的脚,可当我看到那张贴着骨头的皮囊下面一根根清晰可见的血管,一双长着老茧的双手和双脚,空气瞬间凝固。我不知道该如何控制那快要流出的眼泪,要知道,成年后我可没在他面前哭过啊。

这时,爷爷把我的手牵过去,握着,依然是温暖的。好多年了,自从我长大,自从小学三年级父母另起新房,我和他就少有这般亲近,也没有印象他握过我的手。那一握,我确切地认为他是要交待后事了;那一握,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啦啦地流。

爷爷也哭了。他哭得像个孩子,嘴里念叨着:“唉,人老了,我以前老听老一辈的人说老了会很辛苦,如今我也尝到这种辛苦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普通话转换家乡方言说出来的话很别扭,我要努力地用一些方言来表达他能听得懂的话语。

“你太奶奶,她死得太早,我多么希望她能陪我多几年,可她为什么要死得那么早.......她是个多好的妈妈,又聪慧又能干......她为什么抛下我就走了......”说到这里,他哭得更伤心了。那一刻我才知道,人老了会变成孩子,变成了孩子就会想自己的妈妈,哪怕他是我们的爷爷,哪怕他是一个家族里的顶梁柱。

那一刻我也了解到,一个多么严肃的人,一个多么权威的人,他的心都是肉长的呀。他也会有无助,也会有孤独,也需要妈妈的爱。这些在他年轻时,在他还能动的时候,他不会显露出来,我忽然感受到一股勇气从爷爷身上散发出来。也许,人到了生命的终点,那股对死的恐惧,对生的眷恋,迫使他们不再需要掩饰内心真实的情感——我是想我妈妈的,我可以哭;我是难受的,我可以哭;我是害怕的,我可以哭,哪怕我是个男人。

那个时候的爷爷,他的眼泪流淌出了对自己的真实和负责,他终于不需要一个人在夜里偷偷地哭泣,偷偷地对着天空探寻着哪一颗是他母亲的星星,他决定让我们知道他内心的世界,他决定让见不得人泪水重见天日......

他的泪何尝不是我们的泪,何尝不是我们血脉的源头呢,所以爸爸也哭了。我从未见过爸爸那么温柔,即使我是他的掌上明珠,我回顾着童年时期他如何抱我,如何照顾我,我也找不出他那一刻对爷爷的温柔。

他把手放在爷爷的胸前,安抚、滑动、轻轻怕打,像呵护一个脆弱的婴儿,他含着泪,说:“把心里的话都说话来吧,说完就不用再惦记着它了,想开一点,你看,孙子孙女、曾孙都会回来看你了......”

这就是我感到奇妙的瞬间,我甚至感到喜悦。我知道自己不该在那个时候感到喜悦,这是爷爷面对终老的时刻,我不该还有开心的成分。可是,我的喜悦并非是对他的不敬,而是我看到了这两个男人,他们卸下了伪装、卸下了辈分,他们赤裸裸地以自己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在交流着自己内心的悲楚。

我还发现爸爸身上有一股巨大的包容和原谅,因为爷爷之前做了一些对他极为不公平的事,那些在他这里早已烟消云散。这让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归属感,我为自己是他女儿而自豪,我为自己是他孙女而自豪。而当我从这股喜悦中回过神来,我思索着:

我远离家门,求学、求真理是为了什么?我口口声声说要服务,我服务了哪些人?现在,他们就在我面前,需要我去服务,需要我去陪伴。我还有什么感到不自然、不好意思的?

于是,我看着爷爷的眼睛,像爸爸那样,把手放在他的胸膛,轻轻地揉,轻轻地揉,我说:“爷爷,太奶奶知书达理,聪慧过人,所以才有了爷爷你这么好的爷爷,才有了我们啊!我们都是太奶奶的后裔,我们都得到了她的福佑和爱戴,我才能够走出村子,才能够去上大学,才能够遇到很多很多的贵人,这些都是太奶奶在天上保佑我们的,她没有离开你,她一直在保护着你啊!你要坚强,好好吃饭,我们还想您活到一百岁呢......”

爷爷听到这话平静了些,好像在思考什么,我不断地重复着:“太奶奶虽然肉体不在我们身边,但是她的精神、她的灵魂一直都在的,她一直没有抛弃你,她怎么可能抛弃你,你是她的孩子啊,她爱你还来不及啊。我相信她一直在保佑着我们,我们做的一切她都知道的.......”

我用家乡话说着有生以来在长辈面前这番肉麻的话,我自己都起鸡皮疙瘩。平日里,在文章、在不同的场合给过不同的人不同的心理疏导,我可以随意地说出这些话,可是面对自己的亲人我无法说得那么顺利。这其中有自认为他们和自己是不同的,自认为他们是没有接受力的,自认为亲人之间不需要文绉绉的,自认为不需要说他们会明白的......这些自认为让我们错失了很多亲密的机会。

记得波斯智者阿博都.巴哈说,一个人的灵性感受力并非由教育所决定。我在那个时刻记起了这样的教诲,我平时跟别人怎么说,我就可以此刻跟我的家人怎么说,哪怕他们受教育的程度不高,哪怕他们是文盲,他们只要是人就有这股感受力。

爸爸显然也被我的话感动了,他也接着这个基调不断地重复着。人,不管多年轻,不管多老,在自己无助和脆弱的时候需要一些正面能量的注入,爷爷听着也平静了许多,虽然情感上难以控制,一想到他妈妈依然会伤心流泪,可他明显因为流泪而鲜活了一些,有力量了一些。

爸爸非常有经验,他看到爷爷情绪有好转,马上叫我喂他喝粥,他竟然不拒绝了。我也是生平第一次喂爷爷吃东西。想起小时候,他以我读书成绩为傲,亲朋好友来家里喝喜酒,不忘介绍墙上的奖状是我的,这股亲密的感觉仿佛沉睡了好久又被激活了一样。我一口一口地喂着,他像个孩子一样一口一口地吃着,喝了一碗粥。我心里暗想:能吃饭就好,能吃饭就好。

之后,他精神好很多,催促我可以安心去旅行,不用牵挂他。后来,小叔叔回来探望,他精神更好,都可以到外面的餐馆吃饭了,我才安心地踏上西域之旅。

过后,我心里依然挂念,曾想过,如果我在旅途中他万一真的走了,我应该如何赶回来。庆幸的是,他没有不再吃饭,还拎起锄头去田地里锄草去了。从那次之后,爸爸和我的交流也变得温柔了许多。我能感受到他对我也有了新的认识。在这件事里,他的心情应该是最复杂的。他虽然在我们面前要做得坚强,可他在爷爷面前何尝不是个孩子?他的爸爸思念着他的奶奶,而他在面临着将要失去自己的爸爸,他也应该想到自己不久也将面临着这一切。而我,我的哥哥们,将成为那个直接要照顾他、陪伴他的人。

在西域旅行的时候,在一些无人区里,我看着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廖无人烟,脑海中不断浮现爷爷和爸爸的眼泪。两个男人,背负着多少的“男人不该怎么怎么样”和“男人应该怎么怎么样”的包袱,他们也是人,他们也需要有一个出口,那个出口里没有该怎么样,不该怎么样,他们需要有一个安全的空间让自己去释放,可很多很多的男人到了暮年、自己时间不多的时候才能得以释放。

去年休假几个月去书写我外公的故事,了解了很多家族的故事和妈妈性格形成的背景,让我对父母之间的相处,兄长和父母的相处有了更全面的了解。如今,爷爷奶奶依然在世,我尚还不需要通过其他人的口中得知他们的故事。当爷爷提起他的父亲和母亲,我又有了书写爷爷奶奶故事的冲动。

书写家族的故事,未必家族里的人都很珍视这样一个行为,但这份书写对我自己很有意义。它的意义在于:我更全面地看待他们,更能从他们是一个人,而非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角度去看待他们。这就是客观性。客观才能让人心发慈悲。

蒋勋先生说自己在父亲临终时在地下室里抄《金刚经》,以这种方式来面对父亲即将离开人世的事实。《金刚经》里有这样一段: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这句话本来是讲修行者如何得法的,说的是如来不能以任何所见的事物来定义,亦不可用任何不可见的事物来定义,如来是无法被定义的。我把它用来面对生老病死。

色与声即物质层面的存在,一个人死亡,肉体衰竭,已不复存在。我们不能再以这样的方式去记挂那个已经离开的人,越是这样记挂,我们越是有一种分离感。那我们应该如何做呢?

抛开色与声这样的表象,到达“无相”、无物质性的层面,去亲近、连接那个人。这何尝不也是修行呢?如来如来,如来是什么?与我之拙见,如来即跨越一切所见所闻的,抵达一种沉浸在大爱之中的安宁。面对他人和自己的生老病死也是见如来的一种契机。

而日后,我用来亲近和连接爷爷和爸爸的渠道,就是那天,我目睹过他们流过的泪。他们不需要标榜着是我的爷爷或者我的爸爸,他们是两个男人。两个男人流的眼泪。如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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