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序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蝶恋花·春景》

壹

那年春天，我走过姑苏，春草青，黄莺啼。江南的烟雨氤氲过眉梢，洗去一身尘土气。

寒窗十年，终有今日独自赴京赶考。母亲变卖了全部的家产为我筹了上京的盘缠，寒门学子，总有太多愁苦说不得。

那天黄昏我走过一条小巷，家家户户院子里桃花开得正艳。炊烟从青砖黛瓦上升起，隔着院墙，一切都离我那么遥远。

我听到一户庭院里女孩子的笑声，忍不住抬头去看。一看却惊住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荡着秋千竟从院墙里探出半个身子，在一片桃花里竟笑得不输半点颜色。

因那惊鸿一瞥，我愣在原地，许久未曾挪步。

贰

又是一年春，桃花开得正好。很多个白日，我就在窗下看桃花，画桃花。沾着朱红的画笔像是有魔力，让我放不下来。

母亲说，我这样欢喜的小女儿情态真是令人羡慕。

我不懂她羡慕的是什么，只晓得春光美，一室温柔。

我顶喜欢桃树下的那个秋干，经常让丫鬟帮我推。荡得最高的时候，可以看到门外的青石板路，还有挑着扁担的货郎。

那天傍晚，我却在秋千上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色。一个布衣少年在巷子里抬头张望，而我恰好撞进他的眼里。他的眼睛像温润的墨玉。

叁

我循着水边找了一家小客栈，老板的热情温暖洗去我一身疲惫。我听见他的小女儿在后院用吴越方言哼着童谣，不禁想到黄昏见到的那个姑娘。这样的吴侬软语，她说出来又会是怎样的温柔。

那天晚上我睡得极好。江南的流水声细细淌进我的梦里，似有似无间萦绕的是桃花香气。

第二天，我又走到那小巷。在昨天看到她的地方，我只看见了一树未眠的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少了那人，花也是有些失落的吧。

生在那样的院落里，她一定是个不愁生计的女子，所以她的笑颜美得没有一丝杂质。

我突然想把自己说给她听：父亲早逝，家道中落的悲，十年寒窗，慈母持家的哀。不是为了博同情，是真的想倾诉。若能再见她一面，此生无憾。

第三天，我没有赶路，一直站在那院墙外，等待一场不可能的再相见。我恨缘分无常，为何要让我这样突兀地遇见她。

近不得，远不了。

肆

那天晚上我一直不想睡，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烦躁。提起画笔想画桃花，一晃神，勾勒的却是眼睛的形状。我匆匆将宣纸揉进纸篓，第一次手足无措起来。

第二天清晨，我偷偷跑到藏书的阁楼里。那是家中最高的地方，一扇隐蔽的窗户后面，可以看到院墙外。

我又看到昨天牵着马的少年，他正望着我家的桃花出神。他脸庞干净，眉宇间却总有忧思。我很想看看，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从清晨到黄昏，他看着桃花，我看着他。母亲几次打发丫鬟催我下楼，我都用寻书搪塞过去。

我在想，会不会他是远方的亲戚或者父亲的旧识呢。这样母亲就会和蔼地迎他进门，问他家中可安好。我一定穿着粉色衫子，相见之后，请他赏我画的桃花。他会对着我的画微笑，而不是现在的锁眉沉默。

一连三天都是这样看着她，我觉得自己疯了。晚上的时候，我就望着菱花镜里的自己出神。韶华正盛，却无人知。

想起母亲有些衰老的脸庞，突然害怕起来。锦样年华水样流，蛟珠迸落更难收。除了那少年，谁还知道这庭院深深里锁着怎样的如花美眷，如何寂寞度过流年。

伍

第三天晚上，我和客栈老板对酌。他的女儿为他拿来件外袍，说夜来风大。我问他，孩子的母亲去哪了。他只是笑了笑，说不妨碍她去过更好的生活。

桃酒是温热的，那一瞬间入口却刺骨的冷。是啊，如我这样的寒族子弟，怎么会幻想跟那样的贵族小姐扯上瓜葛。我一无所有。

我的梦终于醒了。抱着怀里有些陈旧的书本，想到远方的慈母，惭愧感汹涌而来。她这些年含辛茹苦将我养大，供我读书，盼的就是我金榜题名，重振家业，以慰父亲在天之灵。我怎能只想着花前月下，忘了她操劳的身影。

陆

第四天，父亲寄信回来，说尚书家的公子如何如何。

母亲揣度他的意思，是想嫁我去他家。青年才俊，名门淑女，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母亲打趣我，一团孩子气，如何能做新妇。

我心里堵得难受，别过脸去看一树桃花。不知道那少年还在不在墙外呢。他的眉宇间有我不懂的愁，我只能像傻子似的偷看他沉默叹气，却无法走出去问一句：君安否？

这院墙实在太高了。秋干荡得再远，也不能送我到他身边。

柒

我在第四天早上离开了。绕过巷子，不愿再见那院墙，那桃花。

走过的地方，每树桃花都在飘落，下了一场最艳的红雨。春草长了腰肢，烟雾水汽更重，这清婉绰约的江南印象，我这辈子都再难抹去。

我不是良人，只是个被春光挽留的过客。初见的惊艳，等待的无奈，告别的痛苦她都不需要知道。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尾声

我锁死了那扇窗户，吩咐下人将书都搬到书房，不再用那间阁楼。桃花开始落了，铺满一地的残红，我不忍心看。

我跟母亲说，我再也不想画桃花了。

我真的再没有孩子气。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披上凤冠霞帔，热热闹闹嫁人去。洗尽浮华，为谁洗手做羹汤。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是我曾经太执着。从此雕栏玉砌，琐窗朱户，静看红颜老。

一树桃花，一场流年。花落人散，死生不复相见。

合析有话说：开了一个新坑，写百花，诉流年。情殇缘灭，生死轮回，聚散离合，皆是浮生一场梦。上回书“彼岸花”，此回乃“桃花”，下回又写什么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