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谈茶,我于茶不渊博。谈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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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问是一个很懒的人。懒到一天换两三次叶子,搪瓷大把缸子积年茶锈想起来才会刷一次。晚上把茶喝到没色,起床后再咕咚两大口隔夜的浓褐水,翘二郎腿,嚼茶渣子,饱吸红塔山,引为快意。这不能评价为讲究与否,我是邋遢。
我有个朋友爱喝圆茶,光自己倒腾来撬普洱的茶刀茶匙茶针茶则各色叫不上名目的银的、铜的、瓷的、骨的、竹的茶具就有二三十套。后来知道这孙子家里果然就是卖茶的,不喝奶粉之后环境影响开始浸淫此道。有天中午一起喝酒,迷迷糊糊聊到下午,拉我到家里,很郑重从柜子里取出一块七子饼,指着油纸上的茶号叨叨了三四遍有余这块青饼的年份,之后洗家伙摆桌备水简直夸张到兰花指剥茶,一顿操作。他讲,不是吹牛,饶杭州城跑八圈找不到这样手艺的茶博士。两腋风生,吹的眉飞色舞。我牛饮惯了,记不住那天茶味,只是对我朋友的雅致高量印象深刻。
昆明饮青滇红,天津则大叶,六安则瓜片,武夷则岩茶,杭州则龙井。爱玩儿,去过的地方不算少,喝过的茶不算多,口舌也不敏锐,外行还是外行。我爱喝便宜的花茶。老北京只把花茶算作茶,把茉莉花称为茶叶花;自北京的胡同串子为辐,茉莉花影响了整个河北的饮啜。北方人皮包水与水包皮的劲头向来是不输水乡的,塘腻子泡澡堂从早晨头一水闷到下午是常有的事,花茶也是从早喝到晚。我生长在冀晋交衢的山根下,小地方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上倒几十年,北方山区里茶叶是紧俏货,尤其抗战时期,物资乏匮,敌占区里的茶叶、食盐、煤炭之类都是被严密封锁不允许货买货卖到敌后的。我祖父年少时常常和我曾祖推着独轮车,车上载若干劣煤,上覆糠麸苫布,翻过重山峻岭到太原换一点食盐。太行八陉,山险水湍,从前遇到年景不好,三年旱,三年涝,野菜吃多了人会浮肿。因此老百姓宁肯攀岩履巉也要倒买些盐回家。路上日本人五里一岗,十里一哨,私贩盐炭是担着极大风险的。每次长途回来,我曾祖会在县城买几撮茶叶,慰劳风尘。彼时茶俨然贵于盐。记事起我祖父爱喝湖南的猴王茉莉,只买中等价格,次次沏的很酽。怹说,酒过量了容易搂不住,失德;唯烟与茶宜烈宜酽。总要有两样钟情的物什,格致要浓一些,日子不至于太淡了没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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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讲过,民国时北京人喝茶的茶食多是馍馍,日本人饮茶也离不开一种类似豆米的面食,据说起源于中国唐朝的羊肝饼,大约豆饼之流。我蹭蹬南方已经三年了,浪游苏杭维扬,深觉早茶是一种文化。江南茶食五花八门,以川粤两江为盛。梅雨霏微,连月不开,小茶舍中,早茶店里,老汉成三成两闲谈国事有之,老妪缓推婴儿车漫叙家常有之。热茶一壶,咸蛋一枚,汤饺数个,饱腹后急匆匆投入早班早课的青年也有之。热气氤氲,这是南方小街小巷人情味的温度,极熨帖。大学前我不曾离家独自生活,去国千里,本性又顽劣不自律,以前食菸酗酒过甚。喝茶也过甚,夜里黄酒就花生喝到半夜就算了,白天抽烟喝茶太多以致精力留到晚上读书总把夜熬到天亮。那时我常对朋友说,佐酒莫如半空儿,佐茶莫如香菸。昼寝晚睡,浪费了许多时间,现在知道自己那时的不对。其实最舒坦的状态是,饮茶微醇,纵酒半醉。不过苛,不过度,这是惜福的道理。
讲惜福不得不提贫富。“我们试将享清福,抱秋心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较,就明白究竟是谁活得下去。”我始终觉得,品格与做派是要区别看待的。感觉细腻的锐敏与否,决不能以雅俗来衡量。这涉及到更为宏观的命题。这两年我一直在观察身边的人和我眼睛里尚觉浅薄的社会,看到了许多为富不仁、温良恭俭、自私蠢陋与奔波疾苦。富商大贾与贩夫走卒,名瓷盖碗与塑料大杯,奢茗玉露与陈渣烂叶,抛开经济价值不谈,这几者没有高低,没有贵贱。用物质的优劣衡量品格的美丑,是一件恶心的事情。秋空鹤起,情致直上九霄云外,低头一看,看不到市井萧然。风雨阴晴,对有些人讲是矫情是刺戟,对有些人讲是稻麦田垄里的清福。一壶开水,何必虎跑禊泉;几茎茶叶,不需名岚芳草。暑气蒸腾,马路边环卫工人歇一歇脚,打开瓶盖仰头痛饮高末满天星,神情气爽。满天星不香么?我觉得很香。茶有三六九等,人无三六九等。不识好茶,没有秋思,倒也罢了。
我曾到金峨寺参佛,登天台山,过横溪湖,礼观音岭。本地人讲,从前此地有位老人家,每日清晨挑得大桶水上山,于古道旁烧水施茶,寒暑不侵,数十年如一日。北望明州,南窥奉化,远黛千里,芳草无穷。愿我迟暮后峥嵘历尽,能与这老翁心怀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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