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返校日，烈焰灼心，空气中冒着火星。我坐在驾驶室，把空调开到最大档，还是缓解不了秋老虎肆虐的暑热。汽车缓缓驶进校园，看见一个微曲着背的老父亲，肩上跨着一根扁担，一头系着被子衣物，一头系着书本等重物，身上劣质的确良衬衫被汗水湿透，贴在黝黑的皮肤上。他的身边走着一位稚嫩的少年，他怜悯地望一眼父亲，又低头紧跟了上去。在这个不时穿梭豪车的省重点中学，父子俩烈日下蹰蹰独行的姿态，成了生动的教科书。一向让我开车送到寝室的儿子也被此情此景触动，提早喊停，下车去了教室自习。
刹那间，我心中的那根弦忽地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一些关于爱的温软瞬间就像漾起的波纹，一圈一圈地在心中荡漾开去。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以及他在背负中行走的一段又一段的时光。
我和弟弟，是在父亲的扁担上长大的。记得逢年过节，父亲总是挑上箩筐，一头坐着我们姐弟，一头放着糯米粉干之类的，挑向三里开外的外婆家，给外婆送节。父亲还用这根扁担挑过金黄的稻谷，每当农忙时节，他在田岸上蹒跚行步，高出箩筐的稻谷压弯了他的腰，他总是挑一段路停下休息一下，再扶着后腰奋力站起。那扁担上挑的不再是重物，而是他沉甸甸的希望。
后来，父亲去了外地经商，箩筐入库，扁担下岗。父亲的背负生活并未停止，每当接了订单，为节省搬运费，父亲总是把一编织袋的产品卧在肩上，靠一己之力给客户背过去。市场上的经营户经常笑话父亲抠门，连几块三轮车费都舍不得花，何苦呢？然而父亲从不以背负为苦。爷爷早逝，兄弟姊妹众多，生活极其困顿，父亲从小就背负起生活的重担，这些年，家庭的和谐美满，经济的日益丰盈，子女的顺境无忧，无不与父亲的背负有关。
仍记得一个下着雨的清明节，汽车被堵在路上半天挪不动，我们弃车步行上山祭祖。雨打杏花，意境很美，路途却艰险，被雨水裹挟的脚步泥泞不堪。六岁的儿子渐渐脚力不支。父亲右手撑了一把伞，蹲下身子，熟练的将外孙托上背。我听见儿子大声说了一句：“外公快跑啊，超过前面的那些人。”我的父亲，已近花甲之年的老人，真的在雨中奔跑起来。就在他跑动的瞬间，我忽然看到父亲斑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那一刻我不忍直视，眼眶有潮湿的雾气漫过。我想起母亲脚扭伤的那段日子，父亲也是这样背着一百多斤的她上楼下楼。那时的母亲收起了平常的不满和唠叨，幸福感受着父亲背部传来的温度，这个平常有诸多缺点的男人像擎天的大伞，遮挡生活的风雨，用自己坚实宽厚的肩背，延展着母亲的脚步。
父亲的背在一场车祸中迅速佝偻下去。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在人行道上行走，父亲让母亲走在里边。意外发生了，一辆光线微弱的运货车失控冲上人行道，将父亲撞倒在地，头磕在石头上，鲜血喷涌而出，晕了过去。幸亏亲戚家就在边上，送医抢救及时，父亲拣回一条命，头部缝了25针，三根肋骨骨折。车祸留下后遗症，每逢刮风下雨，父亲总会头痛，差不多戴了一年帽子，伤疤处才抽出新头发。
我们知道，父亲的背再也承受不住重物，而他却不甘落幕。一日，父亲照样在老人亭看人下棋，一货车急需人手卸货，到老人亭招募老人，父亲随人流去了卸货地点，把一箱箱货物从车上卸完，拿到了100元工资。父亲并不缺钱，他尚有房子出租，丰厚的租金尚不需要他出卖苦力，况且他的两个子女生活并不坏。父亲只是想证明他对这个家还有用，还能为家里多赚点钱。母亲却心疼不已，责怪父亲不顾旧伤，兀自逞强。父亲嘿嘿乐呵，还说这不是重活，大家老人一起配合工作，不累。望着日渐衰老的父亲，我暗自心酸，这样的背负还会延续多久？
校园里那个担着重物的父亲把行李挑进了宿舍，消失在我的视野。我想起二十一年前的父亲，在我离开师范的那个夏天，他也是这样用扁担挑着我的行李离开我求学的地方。那时，他的肩背是多么孔武有力，他的脚步是多么沉稳豪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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