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山东长清县里有一位高僧,道行高洁,年八十余而健。便俗语有云:“人生有时,世情难预”,那僧一日在寺间行走,忽地颠仆,继之不起,及众徒来救,见已寂灭多时矣。
却说这僧,一点孤魂幽幽,竟不知其已身死,飘忽忽径往河南地界。时在野中,正遇一故绅子弟①,携奴带仆,纵犬放鹰,呼呼喝喝,往来不停,便猎获些山鸡野兔。不合座马被惊,那公子一个把握不住,霍地掴下马来,而僧趋附之。众皆不知,急忙抢救,已而见口唇翕乎,身不能动转,但张目而视之,哪管许多,便七手八脚地抬他回家。赶等明白过来,那公子环望左右,见家丁奴仆聚齐,哀哀不止,心大奇之,惊问一旁边伺候的,“诶?此是哪间?我才好么央地在寺间行走,咋就走到这儿来了?”
说话间,众人是又惊又喜,这时,看人群里站出来个管事的,先是摸那公子的额头,复又探了探脉象,直一抖楞手,“坏喽!咱公子是叫马给摔糊涂了”,赶快指挥,“快,快去叫厨下的,仔细熬点姜汤红糖水,先稳稳心神,——,嘿嘿,这废物!还愣着干甚么呢?去啊?”“诶!诶!”小厮答应,慌张下去。不想那公子更惊,扶床挣扎起来,“某家是个和尚,到是咋过来的?”家下还在宽慰,“公子少安毋躁,这是在你家里啊”,随手指来,“这不是你家小?咱家的奶奶少爷们吗?那些都是你使唤的,可还认得几个?”公子愈发焦躁,却又申白不开,直欲下床。叫人拦着,愈觉创痛难耐,只得暂歇。少适,下人捧了姜糖水过来,喂公子喝罢,即就昏昏沉沉,不再理会其他人等,去往床里睡了。管事的还以为是乏累,随都打发了出去。
明日,有人伺候三餐,一味食素,酒肉全免,夜则独寝,不近妻妾女婢。数日,已能少动,便踉跄跄在周围缓步行走,丫鬟仆妇见着,急忙走报家中,大喜不已。继而传扬出去,不日之间,就有些买卖铺面的过来,一并钱簿谷籍,杂请会计。那公子不胜其烦,俱以病中推搪,独招进来一个小厮,询道:“知道山东省的长清县不?”“嗯啊,知道”,“嗯,那好,我最近郁极无聊,要去那方游赏,接便访些故旧,你可出去替我准备一下”,小厮不敢耽搁,急跟管事的学说。家下的一听,“怎么着?这敢是要走那么远的路呢?”全都过来劝解,“哎呀,您瞧您这腿脚儿刚好,咋能走恁么老远的路呢?不如再等些日子,那时节,咱套马行车,远远地行,慢慢地走,公子你看咋样?”不听,明日出发。
说话儿来到长清县,路见风土人情依旧,不禁那公子心局志气,也不问人,更不站脚,径直找来庙中。有门下的弟子数人,忽见如此公子到访,慌得远接高迎,伏谒甚恭。继而公子探问,“你家的老师父可在?”有弟子悲怆应对,“公子所来不巧,老师父前已圆寂,只数日之间事也”,公子不舍,复又追问,“可能带我去看?”僧众不解缘故,以为是老师父的故交后辈,便领那公子来看,辄见三尺孤坟,新培土冢,还自荒突突一片,连个草叶儿也无。看罢,那公子回转,嘱众僧道:“你家老师父乃秉持戒行之人,所遗之物,汝等当用心竭力,勿使有伤,千万千万!”便布施一些,僧们领受,惟喏喏而已。不停,又转回河南地界。
却说那公子回来,即整日里木然而坐,吃素茹斋,全不顾妻子家务,过数月,乘夜潜出房门,重回来长清旧寺,招呼寺里一班弟子道:“徒弟们,我便是你们老师父一转”,哪里肯信?无不以为是昏噩妄言之语。公子便述其还魂附体之故,又说那老和尚的旧事生平,无有不中之者。众骇然,方请公子上座,居旧居,习旧事,处置如前。再后,叫公子家里的知道,屡来哀告请求,竟毫不顾瞻。
又后多年,那公子家的老夫人不放心,直打发了管家过来,送吃送穿,送米送面,送衣送帽,送棉送单,琐碎事项,一应俱全。却公子不受,而家人强留,无奈,取一件布袍而已。又有一次,我一个友人过去长清,径来寺中造访,见那公子已操切如初,虽年三十余,却可往道八十年中故事,皆叹服之,而声名远播。
叶康成注:
① 故绅子弟:已故豪绅富贾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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