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走进道班似乎感觉到一股子异味。所有的人的眼神都似乎在回避他。这是他30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平日，他一进来，大伙儿都班长长、班长短的叫得清甜。他是全国劳模，又是新任局长的师傅，皇亲国戚有谁不想套近乎？可今天却谁也不搭理他。他预感到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停下单车，小王显得幸灾乐祸似的说：“老张，好像没有排你的班，局长叫你到县城去找他，你可能要高就喽！”
“要我去找他？”他明白局里正在搞养护人员改革，不会是让我这个老头下岗吧？此刻，他潜意识地预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如同坠入云雾里，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眼前工作过几十年的房屋、庭院以及一切的一切变得从未有过的陌生。
“天啦！难道我真的老了？”他不由扪心自问。感叹年华似水。仿佛自己成了一只掉队的羔羊，一只落群的孤雁。
“我曾没日没夜的苦干，把一个偏远的小道班变得如同花园别墅，把一条满目泥泞的公路修得平整如带，流过多少血汗，为国家节约了几十万元，难道小李子这小子刚上任就要拿我开涮？毕竟我也是他的师傅呀！难道地位一变人就变脸了？难道自己这个全国劳模真的过时了？”
“下岗！多丢人！从今以后叫我怎么做人？”
因为这几年单位效益还不错，县里的几大企业一垮，一些有关系有门路的左托关系右托人尽往公路局挤，觉得公路部门旱涝保收无风险，扛锄头去养路总比下岗待业好。而今单位经这么一折腾，人满为患。路上补个水凼都是“三个人干、四个人看、还有五个在扯谈！”这人是该压压了！
为了儿子上大学，他家里仍种着几亩田土，爱人整日里脸朝黄土背朝天地打理着那堆土坷拉，仍起早摸黑地守着贫瘠微薄的庄稼，家里全靠他的工资收入支撑着，80多岁的老母仍围着几头小猪忙碌着，为自己维系这个家尽心尽力。
他想去找局长讲个情，因为新任局长说什么也是他徒弟，况且他是个正直的人，不像以前那位局长，只顾自己挥霍，哪管工人死活。他相信，小李子局长一定会留下他的。然而，为了改革，为了不让自己的徒弟因为自己的私事而破了职代会定的规矩，他没有勇气去找他。
因为他毕竟是有着30多年党龄的老党员。
“张师傅！干脆你把你自制的工具给我算了，反正你也用不上了。”青工小莫以不容商量的证据对他说，而在他听来这口气却变成了奚落和落井下石，完全是阴阳怪气。他感到一阵刺痛，顿觉刀绞般难受，老泪差点流出来。
然而，他毕竟是党员，他不想晚辈瞧不起自己，于是到工具房里将他从山上砍来的篁竹精心制作的大扫把一股脑儿地抱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空坪上，泪眼模糊地带着深厚的感情和希冀说：“都拿去吧！好好干！”然后一转身躲到自己的房里暗自落泪。
局长见张师傅迟迟未到县城来找他，一大早叫上司机直奔山海道班。大家都知道局长的来意，谁也不搭腔，纷纷扛起工具上路去了。他听到车子来了便出了门，迎上去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来意……”他再也说不下去了。顿了会，才慢慢地说：“我只有一个请求，请局长答应！”局长沉重地说：“您说吧！师傅，是我没本事让您过好日子，我对不住您，我留不住您……”
张师傅忙用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别说了，我懂，下几个人总比翻一条船好！我只求你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让我上完今天这个班，好吗？”
局长含泪点点头。张师傅破涕为笑，操起工具大步流星地迈出了道班大门。
局长低头坐上吉普车走了。
一干就是一上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有使不完的劲，来来回回在自己管养的4公里砂路上扫砂，尽管是尘土飞扬，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是鬼使神差还是在晚辈面前扮扮劳模的风格？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知不知已近傍晚，望着自己一手搞上来的这条山路。山路在血火的晚霞中若隐若现地逶迤于山林里。远远近近地不时传来群鸟归巢的叽喳声，夜幕已降临，最后一抹晚霞也慢慢消遁于天边，一轮昏黄的圆月挂在头顶上。
想当年，他背着一袋干粮，随着筑路大军，辗转南北，肩挑手担，手茧磨了一层又一层修公路。从山上一把土一担石把道班房垒起来，不知流过多少血!淌过多少汗!后来凭着他贫农出身，根红苗正，才进来当了农民代表工，在山海道班一干竟是30多年。想想让自己离开这朝夕相伴几十年的道班，这怎不叫人心痛?想到这，他伫立在路旁放声痛哭了起来……
他久久地、久久地伫立在那里，从山崖上回传过来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倾诉着，这大山在细细地谛听着一位老路工的点滴心绪。夜的氛围浓浓地裹住了他，深秋的露水慢慢细细地袭来，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不知什么时候，一束灯光划破夜幕，一声喇叭打破了静谧的山林停在他的身旁，将他吓了一跳。局长和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下了车，局长握住他的手：“师傅!您怎么整整干了一天，到这个时候了还不收工？可把我急坏了。给您介绍一下，这是广东来的黄老板，局里准备出让公路经营权修水泥路，拟建一个收费站，黄老板想请您去当技术顾问。”“我?当技术顾问?”张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黄老板忙用一口浓厚的广东腔说：“张劳模!您真不愧是劳模，我叫黄运财，以后叫我阿财好了。我和你们局长是同学，我和你们局长说了好多好话，李局长才答应将您让给我。我给您3000块的月薪，另外加一套住房，您看如何?”
“让我当技术顾问?每月3000块?还带一套住房?你拿我穷开心吧?”“不!师傅，黄老板说的是真的!”局长严肃而认真地告诉他。
“你干吗不早告诉我?”张师傅补充道。
“我叫你到县城找我，你不去，我来找你，你又不让我说，我哪有机会说?”
“是，是，当时，我，我还以为局里搞分流不要我上班了，哪，哪里知道你会是这样。”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张师傅!我是爽快之人，我需要的就是你这块劳模牌子和实干的精神。这就是你的本钱。”
“走吧!”黄老板提出，他收拾好工具上了车，朝山外的县城奔去。
局长真诚地拉住张师傅的手说：“去吧!师傅，修了水泥路，设了收费站，我们的公路发展更快了，以后常到局里来看看，到别人那里学些先进的管理技术，回来教我!以后为局里的路桥公司承揽工程尽份力!”
他百感交集地握住局长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好，紧紧地握住手。泪水渐渐地模糊了，融进了深秋的夜色里……
汽车轻快地沿着山路拐了几个弯，便驶入了宽阔的柏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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