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开饭店

我妈妈退休后开了家饭店。我妈妈从事水上工作二十五年，所以五十不到就退了，那时候她仍然精力旺盛，想实现一下人生的价值，所以就打算开一家饭店来折磨自己。

我妈妈做菜很不好吃，我主张她做面食，做点心，这样稍微有点生意，虽然人家来一次就明白这里面是怎么回事，总不至于折得太快。我妈妈说她做了二十多年的菜养活了我我还要当头泼冷

水，我开饭店你看怎么办吧。于是她就开了家饭店，自己当大厨。

我妈妈以前是游泳池的救生员，所以体格强健，力大无穷。每天早晨她总是自己拉车进货擀面扛包杀猪宰客。照她自己的话说，想当年在深水区营救四个大胖子面无难色，今朝这点又算得了什么。我一直想这四个胖子是何等幸运，当年学游泳不成不是碰到了我妈妈早就

命入黄泉身在千里孤坟哪得今天幸福美满的生活。我妈妈虽说是职责之内，却可以少救两个省着点力好下班踩自行车回家。那些日子我爸爸总是到游泳馆门口伺候着，我爸爸那时候还是个傻小子，满脑子都是娶妻生子的事，到中年闹腰疼全是那时落下的工伤。

我妈妈开的饭店总是没生意，可她始终不承认自己手艺差没人爱吃，还一口咬定是我在外面胡说八道砸了她的招牌，让我小心点，否则……哼哼。我说我是她的亲儿子不会说她的坏话，没生意只要是在自己身上找问题，比如说是不是换个厨子什么的。她说，乖儿子，请

个厨子要花钱很贵的，现在创业艰难，还是自己来来算了。我对她陈以利害，苦口婆心，总算说通了，让我们学校以前做大盆菜的胖师傅来试试，胖师傅来了以后生意就好了，其实大家嘴也不刁，弄弄熟也就可以了。饭店顿时起死回生，顾客盈门，络绎不绝。乐得我妈是合不拢嘴笑弯了腰，直夸我是个好儿子。我妈妈一高兴就爱拍人肩膀，没人经的起她一通拍，我身高一米八五，很快就被她拍到地板里去了。

我那时候在大学里，不是国顺路那一所也不是宝山路的那一所，是一所很好的大学，毕业以后又念了研究生，一天到晚在图书馆里出没。我妈妈总怕我找不着对象，所以帮我在老家说了个媳妇。我妈妈老家在山西大同，祖上数代都是当地的矿工，矿工这个行当大家都知

道，动不动就下到地下数十米，地下黑咕隆咚又缺氧，肺活量不大不行，因此我妈从小肺活量就六千多也不足为奇。她为我说的这个媳妇是当地一支花，高中毕业，人贤惠肯干活，小名叫秀秀，是我喜欢的那一型。（我说是你喜欢的那一型吧。）她说甭管是谁喜欢的，拉出来看看便知，我一看相片果然美如天仙，因为照片是半身的，我总怀疑我妈给我说了个跛子，我问我妈是不是个跛子，她说不是的。秀秀来了以后就跟我妈在饭店里干活，早出晚归，行踪诡秘，两人相当投缘，据说秀秀她妈是我妈妈童年时的玩伴，一起下水摸虾上山挖煤。这次秀秀来结婚，也是二老说合的，秀秀聪明伶慧，而且头脑清晰，算帐极快。她白天坐帐台收钱，晚上在屋里点钱，这些事原来都是我干的，因为我几礼拜回去一次，所以一回家除了算帐对发票就不干别的了，而我又是学文科的，学着学着见了数学就犯晕算着算着糊涂了，直想把脑袋往南墙上磕，加之我妈又不信任我，总怀疑我把钱算到自己腰包里去，所以秀秀一来，我的嫌疑就彻底摆脱了。

其实我在学校里已经有女朋友了，是历史系的助教。我在学校里跟导师研究的课题是“汉代农业制度和耕作习惯”，这东西相当冷门，全国懂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跟人家说人家以为你是酒醉说胡话，况且汉代离我们渐远渐无穷，想追加考证也很困难，所以我估计自己永远也毕不了业挣不来钱。我和我女朋友商量是不是干点别的，比如给三校生补补现代文什么的，她说好啊好啊，可自己除了二十五史什么也不会，算帐也不行，一定不会讨我妈妈喜欢的。

我妈妈总希望我和秀秀好，秀秀对我也不错，说我很有学问，我说那点学问不值钱，早知道考个高职学点商务学点计算机，弄个IT行当来钱快现在表面上是个文化人屁颠屁颠，其实非龙非猪，做出来的学问像狗屎，实际上就是草包穿件衣裳套两个裤脚管。我妈妈说原来

是这样。那这学我看还是不要上了，跟我开饭店做个小业主，包你丰衣足食，岂不美哉？

说到小业主，我表弟就是个小业主，开了一家电脑房，现在也算个大款，年利润数十万。前些日子来找我妈说是要联营让我妈做盒饭往他电脑房里送，盒饭有四块五的有三块二的，四块五的成本控制在三块二，三块二的成本控制在两块一。A种（四块五的）每天三十份，B种（三块二的）每天四十五份，卖不掉我表弟自己吃，决不退货。秀秀在旁边刷刷刷这么一算，使个眼色告诉我妈妈：哇噻，这买卖划的来，我的小宝贝，干吧。我妈妈平时惟利是图，见钱眼开，这时候却一本正经说不干，概因我表弟从小泡电脑房，不好好念书，现

在又开电脑房毒害下一代，她如果干了就等于帮凶，她虽然是个生意人，对下一代的教育问题向来持重，想拉我入伙，呸！我表弟一抹脸上的唾沫星子说他开电脑房也是生意，有执照数张为证，国家法律不禁止，人民群众不反对，凭什么看不起我。读书深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去研究过去人怎么养地施肥，说穿了浇粪，靠国家那点课题研究金，导师还得拿去大半，有什么意思。我妈妈一听大惊失色，拿起扫帚把我表弟一顿痛打，还问我是不是这么回事，我说不是的，不过也差不多了，我妈妈哭了，大呼我是个骗子拿她的钱去研究浇粪，要我把钱还他，我说我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将来也拿不出，真的。我妈妈气急败坏，拿起凳子就砸我表弟。我说我真的没钱，研究这个是为了国家，为了文化，为了后人，利国利民，做学问就是要受点穷，我妈妈说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就不让你去了，说着说着到厨房夺下胖师傅的菜刀操之而来，寻我表弟不着，我表弟也不是傻子早就夺路往西方逃窜二十里不在话下。

我说过了，我在学校里学的是一门没人懂没法用的学问，只不过是空中阁楼罢了，只有点学术上的价值，还是特偏特深的那种，平时只以给报社写狗屁文章为主，相当困难。所有的朋友都劝我去干点别的，趁年轻，积累点儿资本，我说我除了会做学问什么也不会，连卖

牛奶也不会。可我女朋友一点也不嫌弃我，她说她一点也不怕受穷，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义，自己有菜吃菜，有糠咽糠，要活下去，要像牲口那样活下去（作正面人物状）之后又说了写知识就是力量，知识改变命运之类的话。我觉得她有知识有文化有义气，是个好姑娘，和秀秀一样。她问我秀秀是谁，我说不是谁，只不过是个虚构人物，虚构你知道吗就是瞎编啊。她说不行今儿个你非得说清楚不行，否则没完，不是，否则我们就完了。

秀秀在我妈妈开的饭店里很久了时光流逝比什么都不知不觉，红颜易老自不提，大家觉得我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我妈妈在一边百般威胁，而我却不置可否。不久胖师傅的儿子小胖也打起了秀秀的主意，起了歹念，有霸占之心，每天来饭店点碗辣酱面坐半天目不转睛满

嘴冒泡。我妈妈看他心术不正举刀要砍，被胖师傅制住胖师傅两手将刀架住，让小胖先走别管他，我妈妈说大胖子你别忘了，当年是谁深水区救了你们一家四兄弟，胖师傅先是一楞，后又再楞，干脆一直楞在那里不动弹了。我妈妈就是这样看到胖子就觉得自己对人家有救命之恩，后来严重到见到稍微圆一点的东西都要扯到这上面，秀秀发现这点以后就再也不让我妈妈进猪肉了。这件事使我懂得了职业病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后来秀秀终于离开了饭店，我妈妈出钱把她送到大学里去，因为据说她是个数学天才，百年难遇。我妈妈虽舍不得但为了培养她只好割爱，临行前两人抱头痛哭，旁人劝又劝不住拉又拉不动。我妈妈嘱咐秀秀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学个有用的回来，不要像我学个浇粪的行当。学成回来还给她算帐。秀秀一到大学就如鱼得水，做高数如探囊取物一般。不久之后便成为著名的数学家，解出了许多世界性的难题，同时又留给世界更多的难题，诸如秀秀猜想，秀秀大定理，所以对于世界来说，很难说是不是件好事。而且她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算帐了，最简单的运算是开平方，回来一次总把店里的帐开的一塌糊涂。所以我妈妈再也不相信大学了，它总是把好人折磨坏，把聪明人折磨傻，是个不折不扣的火坑，于是对我表弟刮目相看，我表弟初中毕业，脑子空的像我的口袋。我妈妈想和我表弟联营做买卖，可我表弟那时候已经破产了，电脑房让怒不可遏的家长烧个精光。我表弟痛不欲生几乎气绝。我妈妈去找他的时候他正用剩下的音频线上吊，被我妈妈救下，这事被大家知道后传为佳话，可我妈妈总是说自己救了四个我表弟，就像当年女英雄勇救四胖子的情况一模一样。

后来我还是每个月回去帮我妈妈算帐，我妈妈还是不信任我，怀疑我要拿她的钱去买老婆，历史系助教总是不停地追问我秀秀是谁，我总不能说那是我妈妈给我说的媳妇儿，并努力证明自己是爱她的，且答应等我毕业了就结婚；胖师傅也努力工作即使我妈妈常常忘了给

他开工资以报答那莫名其妙的救命之恩；我表弟自从上次自杀未遂成了四个就变的神经兮兮，逢人便问自己有几个脑袋，后来他转了运，中了头彩又开了家电脑房和我妈妈的饭店联营，开开心心又重新做回了自己的小业主，还不忘给自己买了火灾险，水渍险，串味险，偷盗险，跌打损伤险，看来是永远也陪不了本了。再后来我妈妈的饭店不开了，大家都很怀念风一般吹过的日子，时光流逝，比什么都不知不觉，我们的妈妈也老了，那些黄昏，夕阳落日，她们坐在窗前梳妆，扬起那张曾经年轻的脸，看年华如落叶飘向远方，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做些什么。

2002.5.13

20151020

那是我一生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心中充满前所未有的温暖，此文被写于一叠报告纸上，后被打于三点五寸盘上。那叠报告纸可能还被收藏，多数已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