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去打听打听,哪有包工头做成你这样死脑筋的?又不是你住的房子,少放几包水泥,少点钢筋怎么了?大家不都是这样赚钱的吗?”
“人家昧着良心是人家的事,我只赚干净钱!”
《天下父母》剧照1
我11岁那年,父母不幸成为下岗浪潮中的一员。
一名曾被开除的小混混,外出闯荡几年后摇衣锦还乡,翻身成了父亲公司的总经理。吃惯了大锅饭的老员工们千方百计托关系找到他,以盼留在原单位。但父亲性格耿直,看不惯他那副流氓做派,果断买断工龄,带着我和母亲离开公司。
父亲初中毕业就进入建筑行业,从泥水小工一直做到施工员,这20多年除了盖房子,没做过别的。下岗后,一个叫“老六”的老同事找到父亲,想合伙承包工程,他素来能言善道,人脉广,做业务比讷口少言的父亲要强得多。那时父亲正为生计发愁,很快就答应了,招了些工人,成了一名包工头,母亲则跟在他身边帮忙处理杂事。
在很多人眼里,包工头等同于暴发户,一个工程能赚不少钱。那些日子,我不但说话嗓门大了,连走路都是带风的。
没多久,老六就给父亲弄到了第一个工程:给一个司法机关盖宿舍楼。新工地上,父亲点了一挂5000响的鞭炮,项目在一阵“噼里啪啦”声中开工了。开工后,加班成了父亲的常态,前期地基浇筑,该挖多深的地基、用多少水泥、埋多粗的钢筋,他一点也不马虎,不分日夜亲自蹲点,人瘦了一圈。老六只负责外联,每天在工地待不到半天,就夹着个皮包走了,母亲说跟父亲比起来,老六反倒更像是个包工头。
母亲偶尔跟我唠叨:“别人家做包工头都是整天拎着个皮包吃吃喝喝,闲得很,怎么轮到我们家就成了劳碌命呢?”
一到周末,我会带上作业跟着父母一起去工地,小孩不能进施工现场,写完作业后我就在工棚下堆沙子,看着母亲带着安全帽,跟农民工一起,把一摞摞的砖往手推车上搬;看父亲在临时搭建的办公室里核对图纸,或是拿上卷尺领着工人在各个犄角旮旯检查测量。
那年暑假,我也是在工地上度过的,父亲的办公室闷得像个蒸锅,两架电风扇开到最大档,在天花板上吱吱作响。我不是跑进跑出给父母买冷饮解暑,就是在办公室周围洒水降温。
在工地上待久了,听多了父亲和老六的对话,我开始对工地上的事有所了解。
一开始,父亲和业主签订的协议是“包工不包料”,到了后来,建材供应渐渐跟不上,为了不影响工期,父亲让老六去询问,业主的答复是后期工程改成“包工包料”。
因为对方是公家单位,所以父亲不曾有疑心。后期的沙石、水泥、钢筋、木材等等,都是先赊账,准备工程结束再跟各家老板一起清算,这也是建筑行业里的常态。
母亲经常提醒父亲,每次材料运过来时亲自去清点一下,别总是让老六代劳,她觉得老六浮夸得很,不牢靠。但是父亲却说用人不疑,既然跟人家合作了,就得对他放心,更何况这个工程还是人家接来的呢。母亲无可奈何,只得随他去了。
2
历时一年多,工程竣工,业主给的预付款早已用得一干二净,除去民工最后的薪水等着发放,各家供货商也纷纷开始催款。工程验收后,父亲让老六去讨要货款,结果老六却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说对方推脱现在单位账面不宽裕,要先等一段时间。
时间一天天过去,业主迟迟不给答复。老六催账失败后就很少出现,听人说他买了新摩托车,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无奈之下,父亲只好亲自去要钱,但跑了无数次,每次都无功而返。工地上的民工们嗅到了不安的气息,开始接二连三地走进父亲的办公室讨要薪水。
那之后,老六一直处于失联状态,听说是带着妻儿去外地工作了。有人说老六看我父亲老实巴交,早就想借他赚一笔油水,不但和业主单位沆瀣一气,还偷偷倒卖工地上的钢筋水泥。但事情至此,已无法查证。
找不到老六,父亲只好一人开启催债之路。他各方打听,找到了基建办主任的住处,几次登门,都是凳子还没坐热就被轰了出来,到后来连门都不给开了。父亲又一趟趟地往业主单位跑,基建办的人都以外出公干为由避而不见。好容易逮到一回,对方带着父亲去财务看单位账面,竟然真的是一贫如洗。
拿不到货款,所有的债务都落在了作为工地负责人的父亲身上。前有欠钱不给的业主,后有紧追不舍的债主,父亲的包工头生涯一开始就折戟沉沙,陷入三角债之中。
万般无奈下,父亲跟母亲商量,想用家里的积蓄先把工人们薪水垫上,被母亲一口回绝:“这事你就别想了!人家做包工头都一个个挣得盆满钵满,怎么我们家还要把钱往外掏?业主那边的款没到,就跟工人照实说,为什么要我们来背黑锅!你敢动家里的钱,我们就离婚!”
“工人起早贪黑,赚的都是血汗钱,他们的工资不能拖欠。”父亲据理力争。
母亲吼起来:“他们起早贪黑?难道我就游手好闲了?这一年多,我也在工地上日晒雨淋,结果倒好,还越做越穷了!”
父母在客厅里大吵,我窝在房间里瑟瑟发抖,满脑子都是母亲说的“离婚”二字。
他们争执不下,陷入冷战,家里的气氛也随之降至冰点。以至于每天放学我都不愿回家,总是在学校磨蹭到最后一个。
有天我刚走到楼下,就听见楼上传来争执声,几个邻居正对着我家窗口指指点点,回头一看到我,尴尬地笑了笑,四散开来。我转身就走,背着书包穿过镇子,去了在城东独居的外婆家。推开虚掩的木门,我扑进外婆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我流着眼泪吃完晚饭,抽噎着把事情讲给外婆听,她心疼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又回房间拿了个小红布袋揣在怀里,拉上我的手,叫了辆人力车一路颠簸地送我回家。
家里黑灯瞎火,冷锅冷灶,父母各守一屋生着闷气。外婆打开灯,把怀里的小布袋掏出来放桌上打开,里面是几张百元大钞。外婆扶着桌子坐下,对父母说:“工人的钱先用家里的积蓄垫上,别亏待那些穷苦人。我这点钱你们拿去用,不要嫌少。”
母亲捂住嘴,哽咽着别过头去。父亲把钱塞回外婆手里:“妈,我们自己会想办法,这是你的养老钱,我们不能要。”
“我让你们收着就收着!”外婆把钱塞给母亲,目光柔和而坚定,“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男人也是想赚点钱让你和孩子过好日子。他是个老实人,事情闹成这样他也不想,你要原谅他。钱可以赚,家不可散。”
最后,母亲还是松了口。
3
给工人们发完工资,家里不仅没了存款,还欠下大量外债。材料商们的货款是无力偿还了,债主开始围堵父亲的办公室,有些还打听到我家的住址,登门要债。母亲开始东奔西走到处借钱,但收获甚微。大家都很困惑:“你们家不是包工程的吗,怎么会没钱呢?”
这些材料商中,有好几家也都牵涉了多笔三角债,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有人带着老婆和襁褓中的孩子,坐在我家客厅里苦苦哀求父亲:“王师傅,我们也不想为难你,但确实是没办法,欠了太多债要不回来,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因为还不出钱,有债主把父亲告到了法院。收到传票的那天,父亲慌了神,一整天都没说话。连我的亲叔叔,也开始后悔当初把钱借给我们,加入了讨债大军。平时对我关爱有加的他在我眼中变得面目狰狞,看上去比那些上门的债主们更凶狠,指着父亲的鼻子,骂道:“你真是没用!传票怕啥,又不会抓你去杀头!再说了,人家告你,你也可以告业主啊!你就是太怂!”
父亲低着头,花白的头发格外刺眼。他几度抬头想解释什么,最终只是化成了一丝叹息。
此后的每个夜晚,敲门声总是不断。妈妈以影响学习为由,把刚上初一的我关在卧室里。我抱着膝盖坐在门口,听着债主们在客厅里咆哮威胁的话语,中间夹杂着父母轻声的道歉。时间久了,每到夜幕降临我都会习惯性的惴惴不安。
为了还债,父亲和母亲去了别人的工地打工,每月发下来的工资还没捂热,就进了债主们的账户。别人发工资都是欢天喜地,唯有母亲唉声叹气。有时候心里实在憋得难受,她会躲在厨房里大哭,父亲想给她擦眼泪,却被她一把推开:“都是因为你我才会受这种苦!你给我滚开!”
父亲呆立在一边,任凭母亲数落,母亲继续骂着:“你自己去打听打听,哪有包工头做成你这样死脑筋的?又不是你住的房子,少放几包水泥,少点钢筋怎么了?大家不都是这样赚钱的吗?”
父亲像被说到心事,突然也爆发了:“人家昧着良心是人家的事,我只赚干净钱!”
“干净钱?那你赚到了没?”母亲反唇讥讽。
父亲哑然失声。
坐在地上的母亲,涕泪横流,一脸绝望的表情,让我心如刀绞。但我不敢哭,只能走上前搂住她,小声说:“别哭了,妈妈。熬过这段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母亲扑在我肩头哽咽,泪水像是火炭,一滴一滴从我的肩膀烧到心头,烫得我禁不住颤抖起来。透过门缝,我看见父亲坐在昏暗的客厅里,伏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我们一家就像处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空间,相扶相携,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光明。
那时候,我唯一的温暖来自外婆。自从我家出事后,她开始拒绝母亲给的生活费。她还在院子里养了几只母鸡,把鸡蛋攒着,让我每隔一段时间去拿。每次去看她,她都会去隔壁的小店买些零食,偶尔还会有小玩具。
我至今记得她坐在院子里,慢声细语跟我聊天的模样:“家里现在有困难,可苦了你。你要懂事些,如果父母吵架了,你得劝一劝。这世上没有熬不出头的苦,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4
14岁时,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家徒四壁”。除了一台旧冰箱和破彩电,我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没钱交电视费,电视机也不过是个摆设。
我学会了做饭,让晚归的父母有口现成饭吃。每天早上我会把前一天的剩饭煮成泡饭充饥,晚餐也多半是青菜萝卜。
有段时间父母经常加夜班,母亲让我晚上躲在卧室里,别给债主开门。可是那些人不是坐在门口不肯离去,就是一边砸门一边骂,听不下去的我还是会忍不住开门。以至于后来,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对付债主的事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一开始我很害怕,渐渐发现他们看我年纪小,不好意思多加为难,胆子也就慢慢大了起来。我学会了看人下菜,面露凶相的债主,我就扮可怜求饶,偶尔还会装模作样地抹几滴眼泪,请他们宽限一段时间;若是面相慈善,我就说些好话,把他们哄开心了再送走。
在我为能帮父母排忧解难而开心的时候,还是低估了成人世界。有个债主因为长期要债无果,找来了黑社会。
一天晚上,敲门声震耳欲聋。我开门一看,几个面目凶恶的大汉堵住了门口,一个个胳膊上都文着青龙白虎。为首的一个汉子粗声粗气地问:“你们欠XXX的钱什么时候还?”
我没接待过这样的债主,一时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家真的没钱了。”
“放屁!这么久过去了还没弄到钱?”他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一着急,把家门大开:“你们看,我家真的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有的话你们尽管搬!”
他没往屋里看,而是冷冰冰地盯着我:“我看这家最值钱的就是你了吧?要不拉你去抵债?”
这话犹如一桶冰水,浇得我从头到脚寒毛直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下意识抓紧大门。后面几个大汉“嘎嘎”笑了起来,甚至有人想过来捏我的下巴。那只伸过来的毛茸茸的手臂激起了我的勇气,我回头奔向厨房,一把抓起菜刀冲到门口:“你们谁敢过来?!”
那群大汉顿时沉默了,一脸难以置信。有个家伙按捺不住,撸着袖子就想冲上来:“你这死丫头还真以为我们不敢是不是?”但被他们老大拦了下来,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说:“跟你父母说,尽快把钱还给XXX,否则下次就没这么客气了。”
他们走后许久,我还呆立在原地,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噩梦。直到手上吃力,才回过神放下菜刀,靠着大门跌坐在地上,默默流泪。那一刻突然有些怨恨父亲,如果他能圆滑些、自私些,母亲何必顶着风吹日晒搬砖?我又何必要挥着菜刀自保?我们家变成这样,他难逃其咎!
怕父母担心,我还是把黑社会上门的事隐瞒了下来,只跟父母说XXX找人来要债,态度恶劣,家里若还有闲钱,最好先还给他一点。
这一年,业主又付给了父亲一些款项,算下来一共给了一半的工程款,可在业主基建办换了领导之后,剩下的欠款就再也没下文了。
5
16岁的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对亲戚朋友没有概念。亲戚们也对我家避之不及,几乎到了路上遇见都要躲着走的地步。
父亲的老同事们也鄙视他——当时从单位出来的人,数父亲混得最惨。
大家同住在一栋宿舍楼里,那些老同事说父亲为人太过古板,在工地上动点手脚捞点外财,对于一个包工头来说易如反掌,而他却白白浪费了这样的大好机会。在家里,我和母亲也对父亲当年轻信老六心怀怨言,我极少跟父亲说话,母亲也时常不给父亲好脸色看,三不五时还要吵上两句。
债务压力和各方的指责和嘲讽,让父亲几乎是一夜白发,终日不见笑容。
好在债主们念我父母为人忠厚老实、到处打工赚钱还债,登门要钱的次数渐渐少了。父亲把他们的名字和欠款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每月发了工资后,这家还三百,那家还五百。
打工的工资不高,母亲为此很伤神,我听见她半夜里跟父亲商量:“实在不行,我们想办法回公司吧,稳定些,工资还多一点。”
“回去?你知道现在公司里是什么人在当权吗!不可能的,你别想了。”
“我就去经理室下跪求他!”
“不行,传出去我们面子往哪里搁!”父亲斩钉截铁地拒绝。
“跟这一屁股债比起来,面子算什么?!”
“那种人,就算你磨破了嘴皮子也不顶用的!又何必自取其辱!”父亲的嗓门抬高了几度。
最终,父母还是继续打工。常年搬重物,母亲腰椎间盘突出的旧疾越发严重了,却连买个膏药的钱都舍不得花,经常痛得直不起腰,夜不能寐,父亲只好彻夜给她按摩。
这一年里,外婆也撒手人寰,我在坟前哭得肝肠寸断。母亲抱着外婆的墓碑,流着泪喃喃自语:“是女儿不孝,没能力照顾你,都是我们的错……”
父亲颤抖着双手,试图去扶母亲,结果被她推了个踉跄:“都是你这个害人精,要不是你去包工程,还听信小人,怎么会把家拖垮?我又怎么会放任我妈不管?都是你的错!”
“都怪我!都是我不好!难道我就想变成这样吗?”父亲红着眼圈,直着脖子嚷嚷。
“别吵了,外婆不喜欢你们吵架!”我流着眼泪拉拉母亲,又扯扯父亲,哭到不能自已。
外婆走后,我常常半夜抱着她买的玩具偷偷落泪。房间里漆黑如墨,像有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我。外婆说没有熬不出头的苦,可是究竟要熬到什么时候呢?
6
很快我的个头儿蹿得比母亲还高了,她一边欣慰,一边为没钱给我添置新衣而忧心。我的毛衣短得遮不住腰了,于是到母亲的衣柜里挑挑拣拣,翻出一件她早年的黑色旧呢大衣穿上,佯装高兴地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妈,这件衣服我穿正好呢。黑色显瘦,还耐脏!”
“嗯,你喜欢就拿去穿吧。”母亲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那件黑色大衣陪我度过了一整个冬天。班里的女同学都不爱跟我一起玩,我成了班里的边缘人,连班草都在背后叫我“小巫婆”。
班里的阿娴,父亲下岗后靠承包工程混得风生水起。她性格张扬,出手大方,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拥护者。一次班里换座位,把我调到了她后座,我刚搬好座位,阿娴转过头瞥了一眼我的黑色呢大衣,说:“你爸好歹也是个包工头,怎么就没给你买几身漂亮衣服?是不是你爸赚了钱在外面找了别人,把你和你妈甩了啊?”
心里那根绷了很久的弦“啪”地一声断了,我把手里厚厚的一叠书摔在桌上,站起来指着阿娴的脸大声怒骂:“你有本事再说一次?!”阿娴吓得转过头去,嘴里嘀嘀咕咕:“干吗发这么大火,我不就随便一说嘛。”
我和阿娴的关系陷入僵局,我既恨她的胡言乱语,也嫉妒她优越的家境。
有一次,阿娴头上带了一只紫水晶发卡,有人过来想借来看看,我也趁机围观。那个发卡流光溢彩的样子让我舍不得把目光移开,直到上课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那天午休轮到我值日,正当我在洗手间涮拖把的时候,有人聊着天进来了,听声音是我班上的同学。
“阿娴的发卡也不知道丢哪儿了,我看她都快急哭了。”
“说起来的话,坐在她后面的那谁嫌疑挺大的。阿娴跟她爸爸打听了,那谁家虽然也是包工头,但欠了一屁股债,穷得要死。你看她老穿那件黑大衣,估计是没钱买新衣服。”
“难怪呢。早上我们看阿娴的发卡,她就站在我对面,我看她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角落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直到我考上大专,家里的债务都没还完。看着入学通知上的学费,父母眉头紧锁,一语不发。
叔叔婶婶一起来家里,婶婶说:“女孩子嘛,找份工作减轻家里的负担才是正经事,以后再找户好人家嫁了,比念多少书都强!”父亲有些动心,把入学通知书藏了起来,让我断了念想,好好去找份工作。
我一心想外出念书,逃离这个压抑的家,眼见愿望落空,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开始绝食。
第三天的晚上,父亲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疯了似的踹我的房门:“你为什么就这么不懂事?家里这些年的辛苦你不知道吗?早点工作帮忙分担一下不好吗?我就算打断你的腿,也不会让你去念书!”
接着,外面传来了母亲的哭泣声:“我跟着你还了这么多年债,没求过你什么。现在我只想求你,别断了女儿的前途!她已经陪我们熬了这么多年,让她走吧,学费的事我会想办法。”
饿了两天的我颤颤巍巍地打开房门,看见母亲正抱着父亲的腿跪坐在地上,泪水涟涟的双眼满是哀求。我冲过去搂住她,抱头痛哭起来。父亲看着我们,叹了一口气,摔门而出。
母亲又开始东奔西走借钱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多少人家,也不知道碰了多少壁,最终还是在开学前凑够了学费,把我送上奔赴远方的列车。
我走的那天只有母亲前来送行,她紧紧拽着我的手,不停地叮嘱“要照顾好自己,记得给家里打电话”。火车开动时,她一边跟着车跑一边喊:“别恨你爸,他心里苦,你要原谅他!”我含着眼泪,用力地点头。抬头时冷不防地看见不远处的柱子后面,一头白发的父亲正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花,车站越来越远,父亲的身影还停留在那里,直至消失在视野里。
我到学校把一切都安顿好后,第二天给母亲打了电话报平安,母亲说:“你爸病了,一直在发烧。其实他很挂念你,又拉不下脸给你打电话。答应妈妈,不要恨他好吗?”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却还是故作轻松地说:“看你说的,我怎么会恨呢。我生气是有的,但现在气已经消了。你告诉他我挺好的,也很想他,让他保重身体。”
我的生活费让父母的日子越发艰难。我为了省钱,一块钱买3个馒头吃能上一整天,穿着打扮仍是全班最土的一个,身边也依旧没什么朋友。
当我挂念母亲的腰痛有没有好些,父亲的白发是不是又多了些的时候,才发现那个我一直想逃离的家里有太多牵挂,不管我身处何处,心都留在了父母身边。
7
毕业后,我很快找到了工作,开始省吃俭用努力存钱,加入了父母的还债队伍。此后的每一个月,虽然母亲一再拒绝,但我还是按时打钱给她。
2005年九月,在我打钱后没几天,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说家里的债已悉数还清,以后不用再汇钱了。我捧着电话,一时失了神。
在此之前,我幻想过无数次,当有朝一日家里还清了债,我也许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心里竟然波澜不兴,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一切都过去了!整整十年,如愚公移山一般,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合力还清了所有的债务!
当年那几栋害我们家负债的宿舍楼如今还在,据说是那一带质量最好的房子,没有之一。
如今,父母已年近古稀,领着退休金,跳着广场舞,日子轻松惬意。父亲对母亲格外的好,不但百依百顺,还把退休金都交给了母亲。他总是念叨:“你想吃什么想穿什么,尽管买,别心疼钱。”
尽管历经磨难,但父母总算为我保全了一个完整的家。只要家还在,希望就在。
作者 | 燕子坞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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