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出差的间隙,读完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的小说《简·萨默斯日记1:好邻居日记》。
多丽丝·莱辛在序言中,作者说明,这本书是她已经“功成名就”之后,用化名,也就是简·萨默斯,所写的全新风格的作品。而它的出版也如预料中的一样,并非一帆风顺,因为大多数编辑认不出它出自莱辛之笔,以为作者只是初出茅庐的新人。也是因为这段亲身经历,莱辛想让那些年轻作家看到:
他们不得不屈从的某些态度和过程死板机械,与他们是何种人,有何种才华,或者有多大才华,统统毫无关系。
书名及书中多次提到的“好邻居”,是伦敦市政府雇佣的一些妇女,一般是上了年纪的,让她们时常到独居的老人家里,和他们喝杯茶,看看他们状况如何,帮忙照料一下。这些“好邻居”所得报酬并不多,她们也不是因为钱才做这事。
本书设定的“我”,简·萨默斯,是一位干练的中年成功女性,在伦敦的一家颇受好评的女性时尚杂志社工作多年,直至成为副主编、主编,而不久前,她的丈夫和母亲相继因病去世。
从来没有为丈夫和母亲的身体分过心的简,后来竟为贫穷、古怪、好强的福勒太太做了很多即便是在“好邻居”看来也属份外的事。很多人以为她是“好邻居”,而她从来都是一口否认,而是称福勒太太为朋友,她也打心底里认为福勒太太配的上这样的友谊。而那个从不愿接受政府派来的“好邻居”和“钟点工”上门的,在别人眼中不可理喻、难以交流的福勒太太(因为那些好邻居总劝她去养老院,而这是她最痛恨和害怕的),也越来越离不开简,甚至直到临终,简也是她最为依赖的人。
那么,本来是两个世界里不可能产生交集的女人,为什么会紧密联系到一起,并互相影响呢?其实简自己也经常琢磨怎么就和莫迪走到了这一步。
多丽丝·莱辛由于在工作中经常出入午餐会、时装发布会等高级社交场合,简对自身的形象要求也从不放松。经过尝试和探索,她不止是单纯地追逐时髦,而是形成了一套自己的风格。她的衣服多由专门的裁缝量身定制,连所用的蕾丝花边都是精心挑选的。她妈妈曾经说这个女儿花在脸上和衣服上的钱都能养活一家人了。她的生活规律而自制,每周日晚上,都要花很长时间泡澡,然后准备好下一周每天从头到脚的穿戴,要确保“没有一根头发没修饰到位”。
而在丈夫生病去世后,简却发现除了工作,自己并不会生活,即便搬到了一个舒适豪华的新公寓,也找不到家的感觉,只是另一个办公室,或者一个休息的地方,因为她并没有自己的生活。原来,那个一向被公认为自信自立的职场达人,只是一个还没有独立的小女孩。而反思过去,她发现自己对丈夫和母亲患病期间的所思所想竟然一无所知。再往前追溯,她也从不曾了解母亲当年是如何照顾年迈的外婆,姐姐如何帮助照顾外婆。因为那时的她,心思根本不在这些事情上面,她从来不懂照顾他人。原来自己是一个长不大的女儿,长不大的妻子,发现这一点,她感觉倍受打击。
就是在这个时候,简在一家药店里偶然遇到了一个邋遢的、凶巴巴的,看起来像个老巫婆一样的,已经九十多岁的福勒太太,当时后者正需要帮助。
或许,每个人都有“被需要”的需要吧。不知道母亲和丈夫在病重期间有没有让简感觉到被需要,不过,表面固执、要强的福勒太太有自己表达需要的方式,让简与她越走越近,比如,虽然她爱发脾气,但也会有示弱的时候,她偶尔也会说,千万别介意我,亲爱的,别介意我的行为方式。倔强的福勒也并非不知道感恩。她喜欢和简聊那些开心的事,而且说她现在很开心,因为有简的陪伴
如果说,偶遇是碰巧,那么,发展出长期的友谊则必有其原因。虽然简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刚认识时她就发现,虽然福勒太太表面很凶,但是那双眼睛里却有些无比亲切的东西。当地社工组织的负责人,以及后来医院里的护士们也都说福勒太太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她们也很喜欢她。
其实,老年人并不是一个没有特征的、模糊的群体。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也都有其可爱、可亲的一面。关键在于我们肯不肯多去了解他们。
简在认识福勒太太之后,惊讶的发现,自己所在社区的街道上竟然能遇到很多老年人,而之前她眼里根本就看不见老年人,吸引她目光的,她眼睛看得见的,是那些年轻的、有魅力的、衣着考究的、英俊潇洒的人们。她惊呼:
我们有多害怕年老:我们都不敢正眼瞅瞅!
虽然莱辛这本书的背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伦敦,但是,同样值得今天的读者反思,我们有没有类似的情形。前些天在《大家》上看到一篇批评妖魔化老年人的文章,因为很有触动就顺手转发了,没想到很快就有一位刚刚退休的女士发评论说,不守纪律、为老不尊,是他们的代名词。我不知道已踏入老年人行列的她,能用什么样的办法把自己从中区别开。我们的社会对老年人的偏见程度可见一斑。
可以说,因为福勒太太,简的世界观都发生了一些改变。
另外,在认识福勒太太不久,简因风湿痛发作好几天无法下床,这次经历让她对衰老无助有了切身感受。衰老是一系列的丧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些平时看起来轻而易举的事却困难重重。 她发现,如果不需要他人帮忙,所有的事都能自己做,是何等荣幸、何等美妙、何等珍贵。
不能说简帮助福勒太太只是出于简单的同情心。虽然她后来也帮助过另外几个老太太,不过她并不是圣母,她自始至终都不喜欢自己对门的邻居,彭妮太太,因为对方缺乏边界感,总让她担心生活被侵犯,虽然她也因此自责过。但是,这次发病无疑让简产生了更多的同理心。简能想象福勒太太的情形:
曾几何时她也像我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洗澡,洗杯子、盘子,打扫卫生,洗头发。
她身体不舒服,于是就又懒得打扫了,一次不做,两次不做——然后房间也不怎么打扫了,只偶尔扫扫房屋正中那块地,渐渐地不去看墙角旮旯和床下。最后放弃的是她的厨房。
然后她两次洗头之间的间隔越来越长……然后她不洗衣服了,捡脏衣服里最干净的穿,穿脏了又放回去,直到它们又成了最干净的,再拿出来穿,如此这般,周而复始。
每一个老人都曾经年轻过,而尚不知衰老为何物的人,也终将老去。
简后来为福勒太太做了很多甚至没有为母亲和丈夫患病期间做过的事。简为她洗澡、刷洗便盆,为她剪指甲、收拾房间,搀扶她、拥抱她。而之前,简却没法亲吻和拥抱母亲,她本以为自己的家人不喜欢身体接触。
表面看来,在双方的关系中,福勒太太得到的更多,因为她是受照顾的一方,而简是付出的一方,当实际上,简的工作和生活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福勒太太的影响。在福勒太太越来越虚弱,越来越需要简的陪伴和照料时,她逐渐减少了自己的工作时间,并逐渐退出了内部斗争越来越激烈的职杂志社。这样的决定很难想象是当初那个脑子里只有工作的简能够做出的。
不过,正是得益于这段时间和福勒太太的相处与思考,在福勒太太弥留之际,简完成,并且出版了一部浪漫的爱情小说,《马里波恩的女帽工》,小说以福勒太太为原型,只是把她写得更幸运、更幸福了一些。也就是说,她在书中改写福勒太太的命运,把莫迪艰难的生活改写得轻松愉快,充满了意外的惊喜。或许简不忍心在虚构的世界里还让福勒太太孤老无依吧,不得不说这是简的仁慈之处。不知道假如福勒太太本人能看到自己命运的另一个版本,是会冲简哈哈大笑呢,还是会不情愿地发脾气,不论哪种反应,好像都是属于福勒太太的方式。
那么,福勒太太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让简如此珍视呢?在福勒太太的葬礼上,简转述了福勒太太经常讲的一个故事,刚好能够回答这个疑问:
“她以前还常说起一个故事,是这样的。她当时失业,在这之前因流感而丢了清洁工的活。她身无分文,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祈祷,帮帮我吧,上帝,帮帮我吧,上帝……然后她低头,看到人行道上有半个克朗。于是她说,谢谢您,上帝。她走进最近的一家店,买了一个葡萄干面包,站在那儿当场就吃了,她实在太饿了。然后她买了面包、黄油、果酱,还有一点牛奶。还剩下六便士。回家的路上,她去了教堂,把六便士投进捐款箱,对上帝说,您帮了我,现在我帮您。”
我相信如果母亲和丈夫看到简为福勒太太所做的一切,以及简的成长变化,一定会很欣慰吧,那个“长不大的女儿,长不大的妻子”终于长大了,已经不是原来任由他们呵护的小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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