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谁与共?
——北宋政治家欧阳修《浪淘沙》
读到这首诗,很容易以为诗人是个烂漫情种。
比如蒋勋先生对这首诗的评价是:诗人对很大的文学使命、救世意义没有内在深情,情愿牵手看花。那些“大”的东西,让人辛苦。而后半句更是带入了佛学与老庄的东西,转向一个豁达的方向。蒋先生还就此作了一些更详细的引申。
蒋勋先生的一系列文学评价书籍,毁誉参半。
毁之者,理由不外乎是不够专业、硬伤太多。有人善意提醒读者“不要因为对泪水的渴望,迷糊了对真理的追求。”
我还是很喜欢他。这个老年男人有着不可思议的细腻。他善于从唐诗宋词中读出原作者没有的含义,或者说原作者绝不会表达的含义(虽然诗无达诂),引申到现代生活中,然后举一二三。
虽这些引申为人诟病,但因着他的话勾起的内心柔软,每看到有人严词苛责,竟会隐隐难过。
下面只是针对上面那首词,就我知道的一些事情,略作解释说明,从中可以对欧阳修了解一二。
这首诗写于景佑元年(公元1034年)。在欧阳修的人生坐标系上,此时他正要离开任职满3年的洛阳,离开熟悉的人事环境、朝夕相处把酒言欢的朋友,前途未知。而且平时极要好的几个朋友(包括上司),都因为朝廷任命缘故,离开了洛阳。
此外,这个时候,在他生命里,刚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妻子因为难产过世了。欧阳修与妻子婚后恩爱和美,画眉弄墨,小儿女情趣颇多。
在这样的环境下,和朋友饮酒作诗时,难免会触景深情。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或许讲的是和朋友梅尧臣等人的寻酒喝诗之乐。欧阳修在洛阳结交了一些彼此挚爱一生之久的朋友。几个人在上司钱惟演的庇护下,经常出游作乐,饮酒作诗,在风光烂漫的洛阳城内城外,到处都留下了他们切磋文艺、饮酒高歌的身影。他们认真地争执,当面没说完的,意犹未尽,回到家又寄信表心。
有点像我们刚入职场时。那时刚离开学校,还没适应职场的“见面留三分”,往往一下就把真心掏出去了。如果碰到一个豁达、不拘小节的上司,更是其乐融融了。
欧阳修刚“毕业”时,就是这样一个情况。
他娶的是恩师胥偃的女儿。夫妻恩爱,家庭上下和睦。可妻子因难产而死,这句词“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或许也是为妻子而作。
欧阳修在妻子死后,常失神,痛苦得无以复加。此时,他写有:愿日之疾兮,愿月之迟,夜长于昼兮,无有四时。
人在遭遇欧阳修面临的这些变故时,会有段时间沉浸于悲苦不自胜,沉溺于此,难免会有一些“空”的想法进来。这倒不是说欧阳修有老庄、佛学的思想。欧阳修从小立志以儒家治天下,他在此时还没接触佛学、老庄思想,心里也格外排斥这些虚空的论调,认为这些济世无用。当然,后来欧阳修慢慢转变了观念,这是后话。
欧阳修崇敬的古人是韩愈、柳宗元这样的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不以个人荣辱为担忧。他从年轻起,就厌恶当时流行的西昆体文风,认为这些文章充满了浮夸艳丽之词,羡慕韩愈的文章风格。但为了考取功名,暂忍西昆体文风之不快,考取功名后,他说:
今世人所谓四六者,非修所好。少为进士时,不免作之。自及第,遂弃不复作。
而欧阳修的文学主张是:
国之文章,应于风化;风化厚薄,见乎文章。
欧阳修是个怀揣天下的士大夫,不论为人、文章、为官,都以天下、百姓为要。他在洛阳工作了3年,可能因为早年生活贫寒、求学太苦,这3年他更多顾着享乐,在很多年后,回首往事时,他曾说:
仆知道晚,三十以前尚好文华,嗜酒歌呼,知以为乐不知其非也。及后少识圣人之道,而悔其往咎。(答孙正之第二书)
所以,蒋先生评论欧阳修对“大义”没有兴趣,更是情愿看花,且在诗中体现了老庄和佛学的思想,就不符合事实了。
其实,读蒋勋先生的书,不必以这些知识点为要。如果他的某句感慨感动了你,让你想起了自己的一些经验,在某个时刻有共鸣涌上心头,让你产生“若星若月,精彩下入”的美感,那就可以了。毕竟,蒋先生在写经验,而不是历史。
另外,在此时,欧阳修还作有一首《玉楼春》,更是动人。附于下,供君赏析: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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