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君误终身

作者: 我笔名叫十三 | 来源:发表于2018-11-25 23:07 被阅读9次

    十六岁的少年,眉宇化开了青涩,温润如玉,眸子如含了夏夜整个的星光,在这正盛的春日里熠熠生辉,一举一动,都那般风华绝代。

    他步步朝程安一走来,脚下生风,白色衣袍飘然,纵然自小薄凉少言,眉眼中的喜悦,此刻却是遮也遮不住的。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程安一从睡榻中起身,手中的书卷被侍婢接了过去,眼里有迷惑,有难以置信。

    他四年未归,这回来就算是大事了,沈盛会提前告诉她的。应该。

    “程安一,我以为你就是不认得我了。”少年止了步子在她面前,竟高出了她半个头,面露笑颜,任院子里开得满树的梨花也失了颜色。

    她记得他离家时,只有十二岁,身高还不及她肩膀,是个事事要她护着的倔强的孩子。那时他也唤她名字,字字带怯,与他生母有三分的相似。

    程安一看了眼身边的侍婢碧落,碧落领意退去,院子里只剩了他们二人,程安一开口就似叮嘱,“牧丘,不可再叫我的名字了。”她的黛眉皱起,抬头看他,清秀的容颜还是一如既往的无可奈何。既说不出重话,又要装腔作势地责怪他。

    沈牧丘看她与当年一模一样的神色,竟觉心满意足,笑意更甚,“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程安一!”他说着,低下了头,拉进彼此的距离,直直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惊愕的双眼里,映出的那个笑意然然的自己。

    沈盛忙完政事回来府里,从老管家那里得来关于沈牧丘的消息,就立即去往程安一的住处。

    程安一的屋子的门大开着,天边的残阳只剩了一抹,室内烛光灿亮,将桌案前谈笑晏晏的两人照的那般柔和,仿若一场梦。

    沈盛立于院中,身披暗青色的天光,视线不自主被程安一引走,就那么影影绰绰地站着。时光在沈盛的记忆里逆流而上,他放佛看到了许多年前的程安一,还未嫁他为妻的程安一,最喜青衫罗裙,澡黑的长发简单地用丝带束着,风一吹,就徐徐往后荡,荡在跟在她身后的他的衣衫上。

    那时的程安一还很爱笑,一双眼睛,就如含笑挂于天边的月牙,让他浑然失神而不自知。只是,自牧丘走后,她就鲜少笑了,尤其是如今日这般。

    他知道,她是怨他的。

    “大人!”程安一晃然瞥见了院中的沈盛,随即起身行礼,如受了惊的欢脱的小鹿般警觉。

    沈盛敛了情绪,进屋子,带着黄昏的寒意。

    沈牧丘也是随着程安一起身的,待沈盛立于门口,拱手垂目,“拜见父亲!”虽是恭恭敬敬,可那属于少年人的凌厉,却也布满了周身。

    沈盛绕过沈牧丘,伸手去扶程安一,“在家里,无需多礼。”沈盛的手还未触到程安一,程安一却先不自主地躲了一下,让沈盛落了空。两人具是一愣,却又都在情理之中。

    她早已不是那个穿着一身男装,不计俗礼,就敢与他勾肩谈笑的程安一,她是陪了他十多载的妻,性子在他日渐的冷淡中已是磨平了的,亦不再妄图他的一丝柔情。

    “皇上说你平了广南裕王的叛乱,”是沈盛先瞥开视线的,去细细看他多年未见的儿子,“赏赐这几日就下来了。”

    “为国效力,乃臣子本分。”沈牧丘不躲不闪,正色道。这才十六岁的少年,已是能和他较劲了,沈盛只觉恍然。

    而一旁的程安一,则是惊愕。

    裕王是当今圣上的胞弟,三月前反叛,其大军自广南一路南下,连夺数省,却最终被一小将灭于距皇城百里的澣州。京中只传那小将是何等的神采奕奕,英姿卓然,却未说,那小将的名字,叫沈牧丘。

    圣旨传来时,正值光线晃人的正午。

    宫中太监那尖长的声音划破沈府一向的寂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兵部尚书沈盛之子,沈牧丘,平定裕王叛乱有功,封为云起大将军·····”

    此后的,程安一是再没听进去了,只想着,云起大将军,这是何等的荣耀?

    程安一低着头,见谢了恩的沈牧丘那青色暗底绣花的鞋子,一步一步移向那拿着圣谕的公公,心中竟无端起了一股不安。

    公公离开,遣散府里的下人,沈牧丘伸手去扶还在地上的程安一,“你是痴了,还是傻了?程安一。”

    玉冠俊颜,咫尺之间。

    “你父亲忙完政事回来若是知道了,定是高兴的。”程安一温和绽笑,“只是牧丘,我的名字,你再是不可叫了。你长大了!”若被外人听去,不知要掀起何等的风浪来。

    “是你教我不要在乎繁文缛节的,如今,你倒是又教导起我规矩来了?”沈牧丘的话里不知是含了几分的认真,却是带了笑意的。

    程安一抬眸看他一眼,想来他也知轻重,但还是被他的话噎的脸一红,“那就随你吧。”

    她的确无话可说。

    程安一自小就是京城最能闹腾的主儿。她自小丧母,程父是京中巨贾,疼她,不忍给她过多束缚,最后活脱脱纵容出了个吃喝赌、顺便扮男装去逛逛窑子的“小魔王”!待程父发现,程安一那混顽的性子都已是深种了,一说责罚,她又眼泪涟涟,程父又是于心不忍,只能想着法子禁她的足,却是于事无补。

    程安一嫁于沈盛时,还是性子不改。当初她哄骗沈牧丘放下功课随自己出府时,哪里管什么规矩,管什么身份,直呼她名字这事,不还是她教的吗?

    沈牧丘见她的窘况,忍不住哼笑出声,“走吧!”

    “走哪儿去?”她自然问道。

    “去吃味满楼的如意糕,看圆艺园的皮影,裁新色的衣服·····”他眸含流光,把她映入其中。

    沈牧丘说的,都是程安一那巨贾老爹的铺子。程安一那时带他逃出府后,就去祸害她爹的生意。事到如今,沈牧丘还记得那些铺子的掌柜的苦丧脸。

    “牧丘,我不是那个程安一了。”泛着苦涩的笑,程安一转身离去。她所有的欢喜,在过去的岁月里,全赠予了一人,即便他不收,她也是拿不回来了。

    沈牧丘留在原地,像有些缓不过神似的。

    入夜。

    程安一开了屋子里的窗,仰头,北斗正盈盈闪闪地陷在漆黑的天幕,美的孤立无援。

    她笑着举杯,烈酒入喉,辛辣如刀刃一般,全往她的心上刺。

    那阵疼还没缓过来,房门却吱吱地被人打开了。

    “碧落,你胆子是愈发大了!”程安一不悦,把酒杯按在了桌案上,啪的一声,沉闷如惊雷。

    “你答应过我,再不饮酒的。”沈盛开口,程安一明显的一惊,侧目,沈盛已是到了跟前,弯腰伸手,将酒壶拎至桌案那头,她够不着的地方。

    他身上沾着院中的凉气,和梨花淡香,那般蛊惑人心,随即他直起腰身,什么就都又没有了。

    她跟着也站了起来,身子不稳,摇摇晃晃着往后倒去,却意外被一手臂拖住了脊背。日思夜想的人近在咫尺,程安一却瞬时委屈地满眼泪水,“答应是为你,不答应也是为你。”

    程安一红唇轻启,眼神秋波迷离,如若不是那盘起的妇人的发髻提醒,他倒以为是记忆里那

    个不管天高地厚的少女又回来了。

    沈盛轻叹,嘴角含着浅笑,将她拦腰抱起,有些无奈道,“你怎么就还是这般的心性?”

    听他一说,她的泪落的更凶了,手也死死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像要把多年的委屈,一下倾泻出来似的。

    沈盛知道她嫁于他这些年来,心中委屈,却不曾真正体会过。此时见她这样,他也是难受的很。

    程安一酒喝的多,沈盛将她放在床榻上时,她已是迷迷糊糊地将睡了,却皱着眉,手也不松开抓着的衣襟。沈盛怕扰到她,也不勉强,干脆蹲身在床畔,任她那么抓着,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含了太多道不出的情绪。

    而迷迷糊糊中,程安一像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初见沈盛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是名满京城的“小魔头”。一身男衣,到自己老爹开的铁器铺子里捣乱,无意看到了神色紧张的掌柜偷偷摸摸地把案台上的一个锦盒往袖子里藏。

    那时候的程安一深知的一个道理就是,掌柜们背着她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二话不说,程安一直接伸手去抢,掌柜的逃窜不给,说是客人马上要来取货的。但程安一哪管这些?眼看就要拿到了,手腕却猝不及防地被人从身后握住,往上一翻,直接扣在了程安一的后背,疼的她直接叫出了声。

    “你这小贼,胆子也太大了,光天化日之下,还敢抢东西!”

    程安一背对着将自己扣起来的人,只听着他的声音,甘冽如化开的雪水,潺潺悦耳,但不想,那人话音一落,握着她的手的力气也加大了不少,疼的她呲牙咧嘴,嘴唇煞白,连话都说不出了。

    “客,客官,使不得,使不得!”见程安一疼的像焉了的花,掌柜的急了,赶紧上前去调节,“这是我家小姐!”

    “少爷,你还不快松手。”

    程安一听着一妙龄女子的声音一落,自己的手腕也解脱了那人的束缚,但还是疼,疼,疼,·····

    “小姐!”掌柜到程安一跟前,着急忙慌地问。程安一一个眼神过去,震的掌柜了后退了半步,她何时受过这样的疼?

    “还以为是个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原来是个,姑娘?”

    程安一正气不打一处来,又听到这样的话,怒目圆睁地回头,却对上了逆光而站的一身蓝衣的沈盛那笑意荡漾的眸眼,像六月的春风,打她这“小魔王”心尖最柔软的一处拂过········

    一眼沦陷,一眼万年。

    “您醒了!”碧落端了水进来,见榻上的程安一正坐起身子,高兴地道,“将军昨晚一直守着您,今早去上朝时才离开的。”

    程安一听碧落这么一说,沉闷的脑袋里多少也想起来了些。似乎是她抓着他的衣襟不让他走的。程安一苦笑。

    碧落把毛巾湿了水,递过来给程安一,“依奴婢看,将军对您还是有心的。您也不要同他再这么耗着了。”

    这么一耗就是十七年,当初跟在她身后的小娃娃,如今都十六岁了。程安一心中也是一动容。

    待沈盛下朝回来,天已是黑透了。

    程安一亲自提了食盒去沈盛的房中。

    这么些年,他们分居而住。自晚樱去世,沈盛则更是在书房落了榻。仿佛除了晚樱,再无可牵绊他的人了。

    看着布置饭菜的程安一,沈盛拿出写好的纸书,行至她身侧,伸手递过去,“我知你应怨我的事太多,今生我怕是还不起了。”

    程安一垂眸看向信封上的字,休书!心中戚戚。

    “沈盛,我如今才明白,你的心不是暖不热,”她敛去了所有的情绪,抬头,只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说的沉缓,像要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似的,“你是,根本没有心!”

    但这一切又怨谁呢?

    程安一如今还清楚地记得翻过她家墙院,直闯她闺房的满身狼狈的沈盛,直接问,“程安一,你当真想嫁于我?”

    那时,她已是和沈盛相熟的,她那日在兵器铺,沦陷于他那一眼,又窘迫地无地自容,只好夺了掌柜护着的锦盒为自己留下些脸面。

    但她抢的,却就是沈家老夫人为沈盛定制的匕首。

    最后,是她那老爹气的揪着她去沈府赔罪,奉还匕首。

    沈家满门忠烈,久负盛名,程安一她老爹虽然巨富,却身有护国心,对沈家更是敬仰,自然容不得程安一再胡闹的。

    沈老夫人喜欢她,不但免了她的罪责,还一个劲地夸赞她,给了她自由出入沈府的权利,大有纳她为儿媳的趋势。

    程安一自己更是芳心暗许。

    所以沈盛问她时,她真是满心欢喜的。

    “晚樱有了身孕,要瞒不住了。”沈盛眉头紧皱,心有不忍地继续道,“母亲要我娶亲后,才能纳下晚樱,不然,不然这几日就将晚樱逐出去。”他知道自己有多残忍,就如他有多明白程安一对他的心意。

    “我嫁!”纵然眼角的笑意都化了,她还是义无反顾。

    她该怨的,可不就是自己吗?

    程安一看着沈盛的目光中透出的苦楚,心一横,闭眼,手搂过他的肩,吻上他冰凉的薄唇。

    世人都道,薄唇的男子寡情。她偏偏不信,以为他的心不是铁打的。

    沈盛惊愕片刻后,拉开程安一,目光楚楚,“当真不悔?”

    程安一忍耐多时的泪水倾斜而下,但她本是想笑的,她还想骂人。

    沈盛却封了她的唇,让她再无法言语。

    春宵罗帐,红烛潇凉。

    程安一去找沈牧丘时,他正在自己院子里扎纸鸢,帆布是白的,没绘上图案,看着惊人凉目。

    “可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走到沈牧丘身侧,她问。

    沈牧丘这才侧目,看她一身简素衣裙,“记得。”闷闷吐出两个字,沈牧丘就又专注着手上的玩意,对程安一的话,没一点上心的意思。

    “那还不走?”见他这表情,程安一心中一怒。

    “你既是不想见她,又何必为难我?”

    “她是你生母!”程安一怒言。

    今日是晚樱的忌日。

    往年,她总是要带沈牧丘去晚樱的坟上的,只是,她只是看着他祭拜,从不靠近。这几年沈牧丘不在,她也没去过一次。

    程安一是不愿多想起那个眉眼温婉如兰的女子的。她占了沈盛一生的情思,程安一不是不妒忌。

    但她是沈牧丘的生母,程安一自是不允他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等我百年之后,你是否也要这般对我?”

    本是无动于衷的人,忽的起身,连纸鸢都不顾了,定睛看着程安一,情绪汹涌,“我不会,我······”

    程安一却没耐心听他辩解,转身离去,留他一人慌张无措。

    提起晚樱,程安一其实该多多谢她的。

    当日在铁器铺,是晚樱出言让沈盛松了她;她被她老爹揪去沈府,是晚樱替她脱罪,细数沈盛的一时鲁莽;嫁于沈盛后,也是晚樱,次次将沈盛和她往一块儿聚·····

    那真是一个让人恨不起来的温顺女子。

    “夫人,到了。”碧落的声音落入耳中,将程安一从旧事里拉了出来。

    程安一下车,“我自己过去。”她想着,总该是来看看的。

    马车到这里就没法走了,程安一要翻过这坡头,才能到晚樱的墓。

    晚樱当初没有入沈家的坟园,老夫人不准,沈盛就把晚樱葬在了京城外福延寺外的青山上,四处静谧,倒是符合她的性子。

    程安一眼见要登上坡头,时辰已经不早了,也就不敢歇息,径直要继续往前走,却不想,听到了沈盛的声音。

    “韩章,你敢!”怒极了的声音,吓的程安一心头惊颤。

    韩章冷哼,“你沈盛就真对得起晚樱?那么她来见我时,脸上的伤是如何来的?”

    接着,是韩章因疼痛而发出的痛苦的声音。

    程安一心一惊,转过身,匆匆往山下去。

    “夫人,您怎么·····”

    “回去!”程安一慌着上了马车,心绪却无法平静,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晚樱下葬前合棺时,清风流转,她无意间看到的晚樱那一直被蒙住的脸。

    那脸上满是刀痕,被水泡的发白外胀,甚是狰狞·····

    她一直以为是晚樱夜出遭了歹人,才会那般倔强地跳江而死。那么,韩章的话是什么意思?那可是,那么爱晚樱的沈盛呀!

    想着想着,程安一悬起的心,倒也安了下来。韩章那人,怎么能信呢?

    “那是谁人的马车?”程安一要进马车时,瞥到自己的马车后面,不知何时停了另一辆马车。

    “是少爷的。”碧落道,“您刚上去,少爷就随着过来了。问了您的下落,他也就上去了。这坡上野路多,可能就没遇着”

    程安一思绪烦乱,顾不得其他,“咱们先回去。”

    自由出入沈府,和沈盛、晚樱熟了后,程安一不能不知道的,就是韩章了。

    韩章的父亲官拜左丞相,府邸与沈家相邻,韩章与沈盛自然相识,虽然一个动武,一个弄墨,却志趣相投,关系更是匪浅。

    若说两人之间的缺憾,那就是晚樱只有一个。

    晚樱是沈盛的婢女,自小跟着他,却对风流的韩章暗许了芳心,甚至与韩章暗结珠胎。

    韩章正值其父病丧,竟一声不响地回了故里,为其父守丧,丝毫不顾晚樱的死活。

    之后才有了程安一与沈盛的婚事。

    韩章回来,已是五年之后,以状元郎的身份,入主京城,不久又被招为驸马。

    只是可怜了一直等着的晚樱。纵然晚樱不说,程安一也明白,就如她在等沈盛一样

    程安一知道韩章不是什么痴情之人,也疑惑韩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晚樱的墓前。沈盛自然是不会去招惹韩章的,那么是韩章在那里等着见沈盛?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呢?

    程安一心中的诸多疑问还未放下,没几日,却不想又传来了韩章的死讯。

    韩章的夫人乃皇上的胞妹,昭宁公主。因为韩章是被人刺死,所以去御前告了状,直指沈盛是凶手。因为韩章脸上的伤,是被沈盛伤的。而沈盛和韩章之间的恩怨也被牵扯出来,沈牧丘的身份,也被昭宁公主说了出来。

    原来是昭宁公主嫁于韩章多年,一直无所出,听韩章说了自己这么一笔风流债后,要将沈牧丘带回韩家,认祖归宗。

    皇上明鉴,只说昭宁公主糊涂。

    沈牧丘如今官封大将军,这身世传出去,丢的是谁的脸?

    消息是封住了,沈盛却还是秘密被行政司收押监牢半月,调查后才被释放。

    沈盛归家后,直接便是去了她的别院。他本以为,她会亲自来接他的。

    入了秋,梨花散尽,她却还是那随性的性子,搬出了睡榻,遣退了侍婢,朝着正好的阳光读书品茶,只是那小腹却是凸了出来,惊的沈盛在院子中顿住了步子。

    “怎么不告诉我?”沈盛一边走,一边质问看起来慵懒的像只猫的程安一。

    他依旧是逆光站着,清峻的面容上,有着岁月沉着下的沉稳。程安一打量够了,挣着要起身,沈盛那个赶紧蹲下身来扶她,凝视她的双眸里,五味陈杂。

    程安一从榻上坐起来,倒是比他高了些,“人我都见不到,怎么说?”

    “你!····”他语塞。但是看她这身子,也是有三四个月了。分明是瞒他。

    “沈盛,你那休书我还拿着呢。”程安一语气无波无澜,看他的眼神却出卖了心中的芥蒂。

    “连落款都没有,那算什么休书?”

    “你!···”这次轮到程安一语塞了。那休书她没拿出来看过,所以也不知道没有落款的事,“老狐狸!”

    沈盛不怒反笑,目光里如含了宝石,闪闪亮亮,“我舍不得你走。”

    “骗子!”程安一瞪他。她不知他的话的真假。

    “我早已放下了对晚樱的执念,那你如今可愿放下对我的偏见?”沈盛又皱了眉头,认真道。

    程安一见沈盛这般,唇启启合合,终是发出了声,道,“你的心真不是石头打的?”

    沈盛本是严肃,被她这无厘头的一句给闹的脸都绷不住了,一下笑出了起来,伸手,拥住她,“真不是。”

    这么多年过去,再硬的心,也被她捂热了,更何况,对晚樱,他真的就只是一种执念罢了。可惜,领悟的太晚了些。

    “最多两个月,我就回来。”到了城门口,沈盛是不能再让程安一送了,就转身上马,对程安一道,“牧丘他们肯定在前面等待我多时了。”

    “走吧。”再多的不舍终究也只能话为这两个字而已。

    “待我从军营赶回来,就辞了官,和你去寻一个僻处,相妇教子。”沈盛说着调转马头,眼中笑意洋洋,明显的调笑程安一。

    不待程安一反驳,沈盛策马奔腾而去。

    程安一看着他的身影,为他的话渐渐的泪目姗姗。

    沈盛虽早已不握兵权,但在军中的威望不减。此次沈牧丘再赴军营,又是以云起大将军的头衔,沈盛这次去,也算是正式将沈家,交到了沈牧丘的手中了。

    “夫人,我们回去吧。”沈盛的身影已经远的看不见了,一直跟在程安一身后的碧落上前说。

    回了沈府,程安一简直是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她期盼他的承诺,更期盼他的人。她甚至怕他稍有耽搁,就误了孩子出生的日子。

    “夫人,将军回来了。”碧落进屋,沉声对程安一禀报。

    这是沈盛许诺的两个月的最后一天,坐立不安的程安一像是得了赦免,顾不得自己的身子,大步流星地朝屋外走去。

    “牧丘,你怎么回来了?”程安一到了院子,见到面色沉重的沈牧丘,眼眸中的笑意瞬时消散殆尽,走近他,一面向他身后张望,期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的出现,“将军呢?”

    “将军,”沈牧丘的眸子遮了一层白雾,“将军和我在军营外出狩猎,遇见了老虎······”

    “我问你将军呢?”程安一如失了神,目光呆滞地落入远处,脚步也开始往前,“我去找找!”

    “程安一,他死了!”沈牧丘伸手拦住她。

    “少爷!”碧落没想到沈牧丘会这么轻易地说出真相,毕竟,程安一现在,怎么也是受不得打击的呀!

    “不会的,不会的······”

    “夫人!”碧落慌着过来扶她。

    “程安一!”沈牧丘不顾男女之别,将挣扎的程安一抱紧了怀里,声音哽咽,“我会陪着你!我会·····”

    程安一完全听不到沈牧丘的话,知觉瞬间天旋地转,一切都被黑暗所覆灭。

    而一旁的碧落,则被沈牧丘的话,惊得呆立住了。

    “沈牧丘,我要你说实话。”夜半,程安一醒过来,屋内无其他人,她直接拽过在床畔浅眠的沈牧丘的衣袖,问。

    晚樱忌日,她与沈牧丘时前后脚上的坡。那么,韩章和沈盛的话,他又听到了多少?

    昭宁公主御前告状后,关于沈牧丘的身世,多多少少还是传出了些。那么,他自己又作何想?

    “从哪里说起好呢?”沈牧丘平静地面对着程安一,反而让程安一惊愕了,

    “沈牧丘·····”程安一不敢相信,泪眼朦胧。他这是承认了她对他所有的猜忌。

    “从我娘说起吧。”沈牧丘故作轻松,嘴角勉强挂着一丝诡异的笑,“我时常能看到她捂嘴抽泣的样子,她的泪也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落在装睡的我的脸上,砸的我都觉得疼。”

    沈牧丘的脸一点一点失了颜色,“她最后来我床边的那次,说她要走,还说会来接我。我还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到夜里都没停。我看着她什么都没有带就走了,就拿着自己屋子里的伞追了出去。我追她到偏院时,她正被沈盛拽着往柴房走。我跟着过去,看见在柴房里,沈盛一手捏着她的下颚,一手拿着刀······”

    “你胡说!”

    “我没有!”沈牧丘大声道,借着床头两根蜡烛的微弱的光,程安一甚至能看到他暴怒后,头上跳动的青筋,“我没有。”沈牧丘霎时又如一个懦弱的,需要体贴的孩子,泪目淼淼。

    程安一松了握住他衣袖的手,平躺下,腹部传来的阵痛让她痛苦不堪。

    “程安一,”沈牧丘只能看到程安一的侧脸,轻声道,“我和沈盛去狩猎,是碰到了老虎,我们把老虎杀死了。回去的路上,路过一个悬崖,我把他推下去了。”

    程安一痛苦地揪紧了身下的床单,听他继续说,“但是你知道他被推下去时说什么吗?”沈牧丘笑的落魄,“他说,就算重来一次,他依旧要用刀割花我娘的脸,因为那样,我娘就知道,爱她的,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你看看,你的好夫君,是何等的模样?”

    顿了顿,沈牧丘又道,“那天我随你去她的坟上了。所以我也杀了韩章。那晚,包住自己被割花的脸,她还是去找了韩章!她真是傻,被拒之门外就跳了江。”说着,沈牧丘伸手,试探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碰触她的侧脸,“那时我日日做血淋淋的噩梦,好在你来了。”

    “我是你······”她一直只当他是孩子,才会执着地只称呼她名字。可是,他却对她存了别样的心思。

    “你不是!”沈牧丘眼神一凌厉,在她脸颊上流连的手立即捏过她的下颚,让她发不出声,“你不是,你就只是程安一,一直对我好的程安一。”

    程安一再难抑制腹部的疼痛,口中溢出痛苦的声音,脖颈往后极力仰去。

    “程安一,”沈牧丘半蹲起身子,松开手,看着程安一苍白而痛不堪言的脸,神色慌张,“你怎么了?”

    “孩子!”程安一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然后就是沈牧丘狂奔出屋子的声音,再然后,她觉得世界就那么突然静下来了。

    “程安一,你醒了?”沈牧丘见程安一缓缓睁开了眼,狂喜道。

    程安一的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见他面容的轮廓,气息虚弱,“孩子呢?”

    沈牧丘脸色一冷,“让人抱出去了。”

    “牧丘,你会教他识字,教他念诗,教他做文章的,对不对?”程安一手上用力,握住他握着她的手,

    “我们一起教他。”沈牧丘的声音轻颤,“程安一,我在沈盛的书房找到了一封休书,我可以带你离开了,好不好?”他的笑里,都含着浓重的鼻音,透露着牵强。

    她手里的休书还没来得及毁掉,就被找不到了。她本来还想看看那休书下面,究竟有没有他的落款的。但这时候,他骗她的,瞒她的,她忽的就看开了。

    都是一腔情愿罢了。她又有多无辜呢?

    “你别为难碧落,她不会乱讲。”程安一开始急促喘息,“沈念之,·····”

    “什么?”沈牧丘急的流出了泪,她气若游丝。

    “沈念之!”她这次念的清晰了些,目光投向头顶的帷幔,嘴角缓缓浮现了一丝笑意,而后戛然而止。

    “程安一。”沈牧丘去晃动她的手臂,泪说直硕硕往下落,目光却是空洞地异常,“程安一,你想让他念什么?你告诉我。”

    说着,沈牧丘闭上双目,流尽最后一滴泪。恍然间,他仿佛听到了那个在他娘出殡那日,将他自灵堂的桌下拉出来抱在怀里的程安一说,说,“牧丘,以后你还有我,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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