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奔赴火场、险情的逆行者,我这辈子都不希望他们能够成为英雄。
——题记
(一)
“在富宁吗?好久没见到你了,出来陪我吃个宵夜。”
说实话,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我很惊讶。因为约我吃宵夜的这个人,我足足三年没见到他了。
我还在斟酌怎么回复的时候,他的下一条消息已经过来了。
“太久没回来,不知道哪有好吃的,那就地方你定,到了发位置给我。”
我咧了咧嘴角,回复了一个“好。”
我不是很想去赴宴,因为和一个太久没见面的熟人,一起聊天吃宵夜。往事与餐食放在一起被反复咀嚼,最后只剩下残羹冷炙以及不了解对方近况的相顾无言。
我叫他灏哥。灏哥大四实习的时候,当过我一段时间的实习体育老师,因为我当时比较积极地配合他的实习工作,而且作为同龄人的我们有很多
的共同语言。种种原因,我们成了挺好的朋友。
我站在烧烤店的门口,看着他打开出租车的门,裹着臃肿的蓝色阿迪达斯羽绒服,缩了缩脖子,笑着和我打了一个招呼。渐渐和当年那个举着小胖子屁股让他引体向上的大男孩体育老师重合,往事和现实交织在一起让我有些恍惚。
“好久不见。”我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
“好久不见,赶紧进去吧,外面冷得不行。”说着一边搓着手,一边向店里走去。我转过身,跟在他后面小半步同样进入了店里。
(二)
“我看你最近的朋友圈,是去读大学了吧,大学生活怎么样?”
“还过得去,一天这样那样地瞎忙。你呢,怎么会有空回来了?。”
灏哥在实习结束以后,选择了去当兵,成为了一名消防战士,被分配到了昆明周边一个盛产烟草的城市。平时我俩的联系很少,更多的是在朋友圈了解彼此的生活。
“三年没回家过年,去年年中的时候升了士官,所以今年请了探亲假回家过个年。”灏哥夹了一块烤五花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挺不错的,干消防这一块很辛苦吧?”
“其实还好,在更多的人看来,大家觉得每天固定作息时间很累很无趣,出任务会很危险,你要是习惯了也就那样,也不是每天都会有任务的。”
“要是哪天我想见你一面,到你驻防的城市报警了,你们出任务会不会跟我收费?”我开玩笑地问道。
“又不是美国消防,咱们消防都是国家出钱。报假警是要被拘留的。”他撇了我一眼,嘴角有些上扬。我知道我问的是一个弱智的问题,所以毫不顾忌地大笑起来。灏哥也没有再抑制嘴角的上扬,和我一同大笑起来。
气氛融洽了很多,我们聊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啤酒瓶子空的多,满的少。
“太热了,我脱件衣服。”说着,灏哥拉开羽绒服的拉链,将衣服脱了下来,转身放在后面的凳子上。我突然发现他从后颈到耳后有一块白色的印记,和周围的皮肤有着明显的色差。
放好衣服坐下以后,灏哥夹了一粒花生,乐呵呵地对我说:“在部队里,经常会出一些取蜂窝的任务。取了以后往部队食堂一送,出任务的几个兄弟晚饭就会多一道炸花生和蜂蛹的拼盘。”
“这种情况也会出任务吗?”我对消防兵的任务一无所知,所以好奇地问。
“会啊,影响到人民生活的一些突发情况都可以打119让消防官兵解决。而且出任务也会遇上一些好玩的事情,有人会报警说某个地方有流浪的小猫被困住了,叫我们出警,小猫会出现在各种让你匪夷所思的地方,比如说车底盘,建设中的大厦房梁上。小猫救下来以后一般会问在场的群众有没有想养的,没有的话我们会悄悄拿回去营区里养。当然这个是军事机密你别出去乱说。”
说罢,灏哥掏出手机给我看了营区里养的猫。图片中的他抱着一只很小的猫,看起来才一两个月,猫胡须还很短,猫的小爪子让我莫名地想到了山竹的果肉。
“我给她取名叫‘璐璐’,本来想养到你嫂子过生日的时候送给她的。”灏哥声音有些沙哑低沉地对我说。我发现他的情绪有些低落。拿起啤酒瓶给他斟满,然后和他碰了一下。
灏哥仰头把酒干了。
我随即问他:“你和嫂子……分手了?”
“是啊,分手了。”
他伸手过来拿我面前的酒瓶,把我俩的酒斟满了,但是也没举起杯子。
“看到我脖子上的那块疤没?”他扭了一下脖子,用手指着后颈上的白疤问我。
“看到了,这是出任务的时候弄的?”
(三)
灏哥和队友“灏,出任务了,有张不懂装了喃呢车翻在玉江大道彩虹门那点。”
穿上防护服以后我和战友们一起坐着消防车赶赴现场。
从支队赶往事发地选择逆行是最快的办法,因为我们是头车,所以班长拉响警报,车道上的车纷纷避让。我看到旁边的车一辆一辆地从我旁边驶过,明明开得挺快的,却感觉慢得像走马灯。
仅用了六分钟我们就赶到了现场。
拿着头盔下车以后,感觉我的鼻子像被人打了一拳,一种刺鼻的味道迅速冲入我的鼻腔。现场的热心群众和车上副驾驶的伤员和指导员说明了情况。
车上装的是液氨,而且驾驶员被困在了驾驶室里,生死未知。
液氨是一种特别容易挥发的液体,挥发后的氨气与空气混合后还会爆炸。四月的气温已经上来了,而且今天万里晴空,要是地面温度升高之后可能会引起一些意外情况。
指导员立即下达命令,让另外两个班的兄弟在外围用消防车对事故车进行降温以及泄露液氨的稀释。
我们班,救人。
稀释工作我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后,伸头进去,大声地询问司机的情况,三四声后,没有反应,驾驶座上的司机已经完全昏迷,他的头侧杵着方向盘,右半边的脸肿胀得有些变形,右手无力搭在变档器上,血迹顺着额头下来,在灰色的裤子上有几抹暗红。透过头盔,我在驾驶室里寻找易燃易爆的物品,看到了中间车兜里的打火机,钻进半个身体将打火机拿了出来,拿的时候还不紧张,递给身后的战友后突然一阵后怕,手有点哆嗦,要是这打火机……我和车周边的队友……
该怎么把司机转移出去是一个问题,车内空间非常小,穿上防护服之后特别笨重而且占用空间。
我踩在车兜的侧边慢慢俯下身,先把司机躯干的位置摆得和我一致,然后手放到司机的腋下,用尽全力把司机举起来,在副驾驶车门接应的兄弟扶住司机的腰也同时向上用力举,把司机拉了上去。
还没来得及歇口气,第二个命令就下达了。
“钻入车底部寻找泄露点,将其堵住。”
我和战友在液罐上趴成一排,上半身钻进液罐和车的连接部分。心很急,多一分钟寻找就多一分钟泄露,本就复杂的车底结构让我更烦躁,又将上半身往里深入了一些,越往里钻越发现温度变得低了一些让我有些奇怪,特别是脖子那一块,总觉得凉飕飕的,防护服那么厚不应该这么凉啊。
上半身凉爽而在外面的下半身被太阳照射让我如冰火二重天。大概是因为姿势导致的供血不足,头特别晕,突然一下子我眼睛睁不开了,我的鼻子嘴巴因为在空呼里,所以闻不到一丝味道。我以为是头盔裂了个缝,挥发的氨气从裂开的缝里钻了进来。忽然想到了小时候清理农村老家的化粪池,同样的感觉熏得我睁不开眼,脖子突然有一种被火烧的刺痛感,像是有人用烧红了的烙铁直接往我后颈怼了一下,深入骨髓的疼痛蔓延到耳朵根。
剧烈的疼痛让我惨叫起来。
我意识到,泄露点在我的脖子边上!
液氨刚才顺着防护服和头盔的边缘流了进去!
听见我的惨叫后,战友把我拉了上去,拿着矿泉水就直接往我的脖子上浇,班长背着我,把我放在了上风口的安全地带。我的头盔空呼防护服等装备全部给卸下来,我整个人趴在地上大口喘气,灰尘的味道和氨气特有的味道顺着鼻腔往我身体里冲。如果灵魂和我一个模样的话,那我后颈上的那块灵魂已经被液氨给撕了下来。后颈的剧烈疼痛,每呼吸一口给我带来的烧灼感,导致我想说些什么却难以组织出一句有逻辑的话,手指着我刚才的地方胡乱地挥动,嘴里不停地喊着。
“泄漏点,泄漏点。”
负伤的灏哥(四)
“那么危险?后来呢?这和嫂子要和你分手有什么关系?”
“我和你嫂子高中毕业就在一起了,大学四年,入伍三年。在我刚进部队的那一年春节,你嫂子还去我家给我爸我妈拜年,可是呢?可是呢……”
他叹了一口气,举了一下杯子,却没和我碰杯便自顾自地一饮而尽,又继续把故事说下去。
“她大学毕业以后选择留在昆明,要把东西从学校里搬到租房子的地方。我救灾、抢险那么多次,搬了那么多的东西,却只能让她在手机屏幕那头,独自忙碌。她过来看过我两次,第一次的时候因为出任务了,没能见面。第二次的时候,我请假和她一起出去吃了个晚饭,吃完饭以后我们散步回的营区,在营区的外面,我指给她看那是我的宿舍,那是指挥中心,那是食堂。我平时会和她说营区里各种各样的事,但是那天她却觉得我消防生活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到了营区门口以后,我们抱了一会儿我就进去了。因为今晚我要站岗,明天她要回去上班。”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哽咽了一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燃,慢慢地吐出烟雾,隔着烟雾看他的脸我觉得他变得沧桑了许多,古铜色的脸上不知道是因为房间里热还是情绪激动有一丝潮红。
“晚上在门口站岗,她给我发了一条微信,我去厕所的时候才掏出手机看见这条二十分钟以前的消息,她和我说,她晚上睡不着过来看看我。我疯了一样跑回门口,从门口护栏往外寻找她的踪迹。看见她在营门口旁边的一棵树下蹲着,这时候我心才平静下来,憋着气小声地喊了一声‘璐璐’,她看见我以后没有过来,因为她知道我凌晨两点钟才能离岗,所以对我挥挥手。我小声叫她回去,她不理我,倔强地在那里时站时蹲。那天晚上,是我最漫长的一次岗,看着她一会儿蹲一会站,她一会儿看我一会看向营区,一会儿又抬头看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说完这段话以后,他努力控制自己着自己的情绪,双手捂着脸,胸口随着自己的呼吸起伏着。
我也没有说话,看着他捂在脸上的手,还有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尖的香烟,烟笔直地向上冒了一段,然后四散在空气里。
抿了一口酒。口腔中的啤酒不辛也不辣,只是让人苦得鼻头发酸。
“终于到了两点离岗的时候,我隔着电动伸缩门喊大声她,她走了过来。我伸手去抱她,她也伸手过来。电动伸缩门像银河一样把我们隔开,我的手只能碰到她的肩膀,她的手只能碰到我的腰。你知道那种爱人就在面前一米却像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感觉吗?”
他把手放下来,手腕搁在桌子的边缘,身子向前倾一些,望着我这样问道。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她回去以后不久,我就出了那个液氨的任务,当时手机放在了消防车上,我被送到安全地带紧急处理以后,又被送往医院,期间她一直没有联系到我,我最后给她发的消息是‘出任务了’。而对那辆事故车的堵漏、扶正处理一直到凌晨,战友结束工作以后才把我的手机送过来,我才知道她一直在找我。”
他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好像在和我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17年年中的时候,我选择了留队转士官慢慢向上爬,如果退伍的话,不能像在部队里那么安稳踏实。她和前程之间……我选择了前程……我觉得不能因为自己的选择而耽误她,所以我提出了分手。她不用再在每个我出任务的夜晚担心我;也不用熬到在我凌晨站岗结束的时候,和我通个电话;也不用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她很坚强。她也只是一个小女孩,会哭会笑会闹的小女孩,她也会脆弱会无助会在晚上情绪崩塌的时候想这段感情是不是正确的。而我……我给不了她安全感,入伍的这几年,对她说得最多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集合了’。”
我看着他的有些泛红的眼睛,叹了一口气。
(五)
酒局在灏哥的感情故事中结束。
年后我回到了学校,灏哥也回到了岗位上。
三月三十一号那天晚上,我和舍友在学校外面的烧烤店撸串,突然看到微博给我推送了一条消息。
‘四川凉山森林突发大火,已有27名扑火队员及3名地方干部群众失联’
看到这条推送以后,我只觉得刚上桌的,正滋滋冒油的羊肉串索然无味,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我的胃里一阵翻腾,有一种想呕吐的欲望。
他们是英雄,可我不希望他们是英雄。
“英雄”这个词让我觉得冰冷,像是刻在碑上的墓志铭。
那些奔赴火场、险情的逆行者有自己的家庭、爱人和朋友。相比他们成为英雄,我更希望他们能够在一个清晨,打开家里的房门,对家里期盼已久的父母、爱人、孩子说一声“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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