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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词】第三十一回 | 瓦亭水岸的饥馑

【凉州词】第三十一回 | 瓦亭水岸的饥馑

作者: ItzhakWoolf | 来源:发表于2019-01-05 15:34 被阅读3次

       肚子很快便会饿的。待到五更敲过后,喝了几日瓦亭水糠粥、头天晚上没分到几片羊肉的饥肠辘辘的民兵,在腹中的咕噜声和因咸水喝得太多而出现的干呕声中,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今日连糠都没有了。在军粮已尽的情况下,为了保证一会儿修筑时不出现晕厥的现象,队里管炊事的先煮了些头一天挖来的草根、稗子,治金疮的葛叶也掰了一些,加上了两尾最小的鱼到锅里。

       “这周围土里有根的都快挖光了,”花白胡一脸愁苦,眼睛打量着那几锅浑浊不堪的东西,叹道,“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多久。”

       “这粥不干净啊!”梁大脑袋抱怨,“已有人拉了好几日了,拉出来的和瓦亭水一样。”

       “怎么能干净呢?吃进去的瓦亭水,要拉时又到瓦亭水边去拉,下一次煮粥又用瓦亭水煮。”

       “能别说了么?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后来都规定不许去水边拉了,都得去草丛里解决。可现在看看,这儿还有草丛么?全在锅里了!”

       “那草丛也不干净啊!”

       王忠知道军粮已尽,但没有想到百闻不如一见。看着这场景,心中不能平静,就如那一锅锅中波动的、渐渐开始冒起热气的物事。

       “可以吃了!”有人叫起来。随即一大群人便手里端着破碗围了过去。

       “还不能吃呢,”小庞看了看锅子里,“要等它咕嘟起来才行,不然还得闹肚子!”

       显然没有人愿意听他的,一个个比肩继踵、争先恐后地拿了瓢便去舀。每个人都把瓢在锅里面搅了搅,希望自己能一下子搅出来尽可能多的干货。但若是真有人的瓢里全是干货,甚至还有小半尾鱼肉的,便会被别人横夺而去。要么敲翻他的瓢,要么直接从他瓢里舀走。小庞没办法,要是自己再不出手,怕是都要被分光了。于是也加入了进去。

       从前在泾水边的兵粮之争也是如此。那时尚有兵粮,只是因唯恐分配不均,便乱作一团。若是今日忽然有那日队伍中的一半军粮,怕是也不至于这般哄抢吧?不,这就想多了。人,自私的下限,可以随着物质的匮乏一遍遍地被刷新。古人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今却是不均亦患寡更患。

       好容易这一顿算是凑合地解决了,民兵们又开始了工作。已在河畔聚积了大量的泥土和沙砾,碾碎了,在前几日的基础上往上堆着,堆完了又让人站上去踩实。一个个拿着工具,起起伏伏上上下下,仿佛是在故土田野里的劳作。

       工作了又一个时辰,只听见有人声传来,听起来十足的颐指气使。王忠用衣袖撩了一下已从发髻上散下来的额发,甩下汗水望去,只见军候郭多带着十余名监工朝这边走来,每人手中都攥着卷起来的数丈长的马鞭,让人感觉这些抽马的玩意儿随时都会落在自己的脊背上。民兵们知道郭军候不是好惹的,恐怕前几日早就在他那儿吃了苦头,因此一个劲儿地作出猛干的架势,好少挨一顿打。

       郭多踱了过来,左右查看。时而拿手指戳戳已踩实的土堆,时而捻起沙砾放在嘴中,似是在品尝。王忠手中的铁锨虽在不停前后挥动,眼睛里的余光却一直往两旁和身后瞟着,留意着郭多的动向。

       “这也能叫堤坝?”一声暴喝在耳边轰鸣。

       大家都停了手,往声音方向看去。只见郭多已将他身前的一个民兵推了一跤,攥着马鞭的手指着身旁的土堆。只见那十余名监工,自然是郭多手下三十名马贼中的几个,都将马鞭抡圆了向那土堆来回抽去。风驰电掣,如同演杂技一般,那十多条马鞭在半空挥舞。王忠只觉得身周狂风四起,沙石遍天。不过片刻,那十余名监工停了手,将鞭子如原来一般盘起来收在手中。只见那原本近一丈高的土堆立刻夷为平地,而监工们依旧围在那里,没有人被适才互相的鞭击所伤。王忠不住暗自叫绝,这真是好功夫,却可惜那民兵好容易垒起来的土堆被摧毁得一寸不剩,觉得这郭多是在刁难民兵,又有些不服。

       “这样的土,堆着能够把水拦起来么?水的力量可比皮鞭厉害多了!”郭多训斥着,“如果你是我,你觉得造出这等废物的人该不该打?”那民兵都不敢抬头看郭多。几名监工将那民兵拽了起来,推倒在一旁的地上,就要挥鞭惩戒。

       “筑堤不成便要打,可是军规?”王忠直起身来,面向郭多道。

       郭多听见有人与他说话,便回过头来。看到是王忠,嘴角有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这不是陇中的‘捡漏王’么?尉曹掾王忠,便是你吧?我给你起的这名号怎么样?挺对得起你的姓吧?”随即便和周围的监工们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

       笑毕,郭多又道:“这不是军规。但董将军委任我全权负责堤坝的建筑,我眼里便容不得这般乌七八糟的烂摊子。”

       王忠平静地答道:“郭军候说得对,的确不应该有这般的情况。只是我们这的民兵几日肚里无甚食,实在是无力工作。若再挨了鞭打,几日不得好转,怕也要误了工期。”

       郭多反倒有些诧异,见王忠没有和他顶嘴的意思,原本准备发作的他反而感到有些无处使力。讨了个没趣,拿手背搓了搓额头,道:“这有没有的吃不干我事,我又不是管军粮分配的。只是这堤坝却要认真修,能尽快捞到鱼虾。而且要是水来了,倒了,淹死了人,谁来负责?今日这顿鞭,看在你尉曹掾面上,暂且记下。下不为例!”说罢便唤监工们同他离去。

       “神气什么,盗马贼!”那方才差点被鞭打的民兵从地上爬了起来,嘴里暗暗骂。

       王忠走过去,拿眼白他,道:“郭军候说得不对吗?若是堤修不成,难道要每日都吃这草根稗子?如再不认真,不等郭军候来,我先处置你!”那民兵见不讨好,不吭声走到一边,有些慌张地望了王忠一眼,拿了锄头继续干。王忠也在每十人中任命了一名筑堤民兵队长,各负责一处施工。每一处建完之后都要让队长亲自用工具进行破坏性检测。若有不能达标的,立即追究责任,推倒重建。还告知各位,不要携带怨气而故意偷懒,毕竟最后结果的好与坏,都要民兵自己负责。堤坝质量果然提高许多。

       建筑效率在不断强化,然而全体民兵的健康状况却江河日下。王忠自己也是眼冒金花,嘴里泛着酸苦的味道。当晚就有人因为劳累过度而病倒的,还有因为吃了没有煮熟的草根稗子粥而拉了痢。民兵帐中呻吟和抱怨声一片。第二日却又要早起工作,途中因为饥饿而晕倒的、因疾病而昏厥的案例也出现许多。因为每日的过度劳累和疾病得不到医治,没几日,便陆续有人死去。死去的民兵便被其他人拖走,草草掩埋在了离军帐十来步远的地方。

       “这可是真惨呢!”花白胡放下了镢头,无力地叹道,“俺从刚开始当民兵到现在也没有见过这般光景。竟被困在了这等境地!”他也是饥肠辘辘,为了避免感染痢疾,肚里已好几日没有食了。现在直是饿得腿发颤。

       小庞心疼地看着自己的爷爷,眼泪都快下来了,恨不得割下自己的肉来给他吃,手指甲不停地在自己大腿上同一个部位划着圈。站起来要去拿矛,被王忠发现了他的动机,及时制止了。

       “奇怪啊,这几日去埋死人的时候,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盯着俺的后脑看。回过头去又什么都没有发现。”突然有人作声道。

       “俺觉着吧,旧坟头上,有些新土的痕迹。像是给动过……”

       “咳!这准是你饿晕了,眼睛花了。”立刻有人答道,却引起了其他人的窃窃私语。有人也表示有相同的感觉。

       “人好像越来越少了……俺的意思是说,只是因为那些死掉的弟兄,好像不会那么快没了那么多人?坟头才十几座,咱这儿却少了不止十几人呢。”

       “前些日子听说有人到熟识的西凉兵那边去。没良心的去了就不回来了。也有人带回来些吃的,说是帮西凉兵干活换来的。但没过几天,也都不见了。”

       “逃到西凉兵那边有什么用?每个兵营都有人数编制,这样冒失地去了,数出来多几个人,还不得当成奸细杀头了哇?”

       “那也比做饿死鬼强不是?”

       “不行!”梁大脑袋一拍额头,对身边的几个道,“俺们也得去捞鱼虾!哪有只有俺们整日铲土却不吃东西的道理!巴巴看着他们一条条地捉!”

       “不如去找些现成的?”一人插话,“俺们摸到西凉军营里,搞一些鱼虾出来?俺有一次偷偷跟着其中一队扛着鱼虾篓子的,知道他们放在哪里!”

       “哇,你这胆子也忒大了,这都没被发现?这几日埋人时,身后盯着俺们的就是你吧?”

       “那谁知道啊?你要能发现俺,那也算你机灵。哈哈哈!”

       商定了,梁大脑袋带着两个民兵,在那引路的带领下,摸进了藏着鱼虾的地方。不多时,四人便端来了一筐不那么新鲜的河里货,似有若无地散发着不像是河泥腥气的味。但在其他人眼里,这便是银光闪闪,与在陈仓时看到的成堆财帛相比,毫不逊色。赶忙把厨具都搬进了帐内,防止被西凉军的人看见。随即煮水将河里货就着稗子下锅。这回大家都吸取了教训,毕竟鱼虾已隔了夜,怕吃了不干净得病,都慢慢等着水滚透了,才开始分享起来。梁大脑袋也给王忠的黄马盛了一些。黄马也是久没有饲料,饿得慌,这些汤水竟也能吃得津津有味。这或许是这几日吃得最好的一顿,即便每个人不到半饱,至少也接上了点力气。吃完后,干劲十足,竟是平日效率的数倍。待郭多来检查时,也没有被发现不合格的施工处。

       接下来,梁大脑袋和那三个民兵就成了全队人的食物来源。王忠和大家暗暗封了他们个“食曹掾”的头衔。每日最激动的时刻,便是看他们一脸如赌中了马一般抬着筐子回营。

       一日,梁大脑袋感觉自己吃到了不干净的鱼内脏,上吐下泻了一整天,下不了榻。于是委托其他三名“食曹掾”前去取筐子。

       那三人如往常一样,到原先的地方去了。却见不着有任何装鱼虾的筐篓。正感好奇,见有三两军士走来,赶紧躲在了一顶营帐的后头。只见一名军士手中拿着一块物什,其他二人围在周围,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定睛一看,是一块烤好的、带着骨头的的肉,而且似是一块羊前小腿!三名“食曹掾”的哈喇子都要下来了。

       “好家伙,俺们熬着草根稗子,好容易拼着性命弄点臭鱼烂虾。他们倒好,竟有肉食吃!”

       “果然好东西都在西凉军手里。前去看看!”

       三人便缓缓跟着那三名军士。

       果不其然,三名军士进了一个帐内。那帐子有些特殊,仔细看看,竟是伙房!里面真如兵粮已尽的样子,空空如也。那三个军士仿佛是在找调料,于是“食曹掾”们便在门外静候了一会儿,准备等他们弄完出去之后,再行搜刮。

       过了小半刻,见军士还没出来,便拿脑袋往里面一探。只见一名军士生了火,旁若无人地从身边抽出一条物什就要烤。那物什,虽说血淋淋,但可以看出不像羊腿那般发达,也没有多余的杂毛,皮质也相对细嫩光滑,但这接近蹄的位置却……

       “啊!”一名“食曹掾”失声叫了出来。

       这是一条人的手臂!

       而且这很明显是一名死去民兵的手臂,因为这名“食曹掾”认得那上面胎记的主人。

       里面的三名军士不出所料地被惊动了,抄起了搁在一边的长矛就往外追了出去。三名“食曹掾”落荒而逃。然而很不幸,有两名体力不济,被追上后当场遭到刺杀。另一名受了一矛,重伤逃向了民兵营。随即两颗首级被挂在军帐门口号令,罪名是“挪用军用物资”。下头有五六军士满眼兴奋,直勾勾地盯着,拿矛尖拨弄。挂了不到半天,许是取下来了。

       未几,受了伤的“食曹掾”扑倒在民兵帐内。

       王忠大惊:“发生何事?”

       那“食曹掾”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帐内的民兵各个咬牙切齿。

       王忠未想到,虽是危急关头,但竟有至于人相食的惨剧发生。原以为这只是古老的传言,只能发生在末日般的年代。而现在看来,独尊儒术的人伦纲常正在被蚕食着,标榜着海内升平的帝国正在被末日审判着。此时,躺在王忠臂弯中的那名“食曹掾”也渐渐停止了呼吸。

       兹事体大。董卓的主营里也得知了这件事。不知是为了息事宁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终是没有追究更多民兵的责任。

       “不然谁给我军建堤坝呢?”董卓对李傕道。

       “可是兵粮已尽,即便再建堤坝,恐怕也没有多少鱼虾可以让我军捞的了,”李傕不无担心,“这几日军候以上级别食用战马,军候以下食用死去的民兵与军士,以及这些鱼虾。且还是有分配不均的现象,已经造成了军心的极大浮动。不知是否还有别的主意,才能脱此困境?”

       “那韩遂还真是耐得住!”董卓怒道,“还说他军里人心涣散,明明我军却要饿殍遍地!我们快要不足万人了吧?”

       “万人应还是有的,”李傕道,“不过这王忠的情报也太……”

       “你不提他,我差点倒忘了一件事,”董卓一拍桌案,“你可见到他脖子上的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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