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开始,八字眉亨利没有注意到同在末班车上的艾瑞卡。被眉毛定义了表情的男人只是双手抱头,任泪水淌进鱼一样张开的嘴里,直到这个声音尖细的雏妓龇开刚完成工作的小嘴索要报酬,却只收到发际线垂危的顾客一耳光时,亨利才止住了无声的哭泣,扭头扫视裹着渔网吊带袜的小姑娘,但除了翕一下鼻孔以外,他什么也没做。
艾瑞卡弯下裸露的腰呸出嘴里的血,扭头便发现了疑似搁浅的新猎物。小姑娘套着半截手套的手撑着公交车牌夜店钢管,以脚踝为中心旋动腿和腰,向忧郁王子展出自己的身体和染血绽开的嘴唇。
在这一个瞬间,就和许多其他电影里的狗血桥段一样,电光火石之中,可怜巴巴的男主角被堕落浪荡的风尘女子缠上了。
但是!如果你以为这也是一部人生导师拯救失足少女的教科电影,那就真是……多么的天真无邪啊!
毕竟,不幸品尝过这部电影的观众,一多半都食物中毒了,而且往往会在感觉身心被掏空的黑夜,带病重看三四五六次……
我们有责任,去引导年轻一代,让他们不至于……溃灭,不至于堕落,不至于变得一文不值。
《超脱》(Detachment)的镜头盖一掀开,长马脸的男主角亨利·巴特就在暗橘色的灯光和阴影下蹙着他的八字眉:“这里大多数的老师一度都曾笃信他们能有所作为。我知道,去引导和帮助他人……了解人世中复杂的事物有多重要……”
言语在他这里静默了一小会儿。
“我其实……我成长的时候没有得到过……”
这个全身笼罩在《人间失格》气质里的八字眉男人走进校园。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地方,男老师在说笑声中咆哮着开始课堂,却得不到一点回应,只能靠抓紧操场的铁丝网排遣抑郁;女老师被学生堵在储物箱上,被家长堵在办公桌上,被名词“婊子”与动词“操”的“组合拳”揍得晕头转向,脸挂唾沫也只能维持漠然的面具;教师办公室里,男学生们滚在地上,用拳头和脚互相残杀,直到警察将他们拽开;面对教导主任的劝说,没穿胸罩、吊带衣勾勒出乳头的女学生只是甩出“纵老娘阅屌无数军旗依然屹立不倒”的豪言壮语。
这是一所濒危的“垃圾学生收容所”,如果你一定要为这个绿草如茵的校园寻个好名字的话。
这是精彩的一生,所有那些拘留、停课、开除,还有这些死亡会议、剪纸、无聊的家长、恶毒的孩子,他们就是累赘,他们玷污了我的灵魂。这种羞辱必须终止,必须坚守原则。这群孩子认为胡闹有理。我们才是那个被审判的人!他妈的都疯了!每个孩子都有价值吗?这就是所谓教育的代价?那些没有动力,没有热情,没有头脑的孩子,你们都去死吧!
虽然只是代课教师,亨利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名字,请辱骂同学的学生离开教室,告诉找茬的“暴乱者”:“我知道你很生气,我以前脾气也很暴躁,我明白。你没有理由生我的气,因为我是少数给你提供机会的人之一。”
《超脱》剧照 图片来自网络或许,这个早年被父亲抛弃,母亲吞药自杀,外公濒死挣扎的中年男人也是在给自己一个救赎的机会。所以,虽然他从末班车的黄暴现场抽身而退,但依然收留了缠人的、无家可归的艾瑞卡,让出了唯一的床铺,为她做的晚餐道谢:“已经很久没有人为我做过晚餐了,谢谢你。”他们一起购物,把在便利店买的戒指套在手指上。
也所以他在课上讲述《1984》,谈论乔治·奥威尔的双重思想,朗诵爱伦·坡,告诉学生用阅读激活想象力,好在被二十四小时驱使于工作中时,维护自己的思想,与糟糕的成见和谎言对抗。他鼓励一直套在黑衣服里的胖姑娘梅雷迪斯:“我们大家都一样,都会感到痛苦,都会遭遇生活的混乱琐碎……但是我知道,如果你把事情写出来,一切都会好的。”这个顶着一头毛绒绒乱发的姑娘因为喜爱无用的绘画和摄影被父亲辱骂,患上暴食症,又因肥胖被同学欺凌。胖姑娘为她的亨利老师作了一幅黑白画:一个空白的脸孔,立在空荡荡的教室里。
“你需要找一个人倾诉吗?”亨利这样问过梅雷迪斯。
但是亨利自己也知道,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代课老师,在这个地方晃悠一个月,然后游荡到别处。教书不是他的义务,他的义务是维持秩序,“保证学生们不在课堂里互相残杀,确保他们进入下一阶段”。但即使他,还有“垃圾场”的教师们拼劲全力,秩序也从来不曾在这个地方显露。
你怎么就不明白!过不了几天,用不了多久,事情只会越变越糟!我每天到这间办公室,看着你们这群孩子如此糟蹋自己。不在乎谁不会啊?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去在乎?你们都没有这样的勇气!滚出去!给我滚!滚!
勇气一直都是难能可贵的,但大多数时候,勇气本身没有什么鬼用。毕竟,“这些孩子需要别的东西,他们不需要我”。于是亨利打通了抚养中心的电话,痛哭的艾瑞卡被带走了,亨利没有抚平被拽出皱纹的西装,他的八字眉又蹙了起来,他坐到床沿上,捡起艾瑞卡的半截手套,送到鼻端嗅了嗅。
那一天是家长到访日,老师们在走廊里摆上桌椅和点心,黑板上写着欢迎光临。
“我为她感到惋惜。”
“为谁?”
“为我们学校。这话听着挺假的,但我一直觉得学校有自己的精神,一所学校不只是几幢老建筑,她是有生命的。我不明白,家长们都上哪儿去了?”
“嗯哼,我不知道。”
“我在教室里呆了两个小时,只看到一位家长,其他人呢?都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不可思议。又没拉空袭警报,没有炸弹乱飞。不应该这样。”
在试图成为父母之前,人们应该,先确定自己达到了那个标准……别在家里做实验。
“垃圾场”被教委高层遣散前的一个中午,绒毛头胖姑娘梅雷迪斯在阳光照耀的中庭摆好一张小长桌,排满她烤制的黑白小蛋糕。巧克力笑脸画在白蛋糕上,她的黑白相片则立在身后:空荡荡的走廊,涂掉眼睛的笑脸,她自己的影像躺在所有相片之中,舒展身体,是一个腾飞的姿势。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和黑短靴,一条红带子在腰侧打了个结。胖乎乎的梅雷迪斯收下了代课教师亨利的告别礼物: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告别之后,她抓起面前唯一一个黑蛋糕,上面用奶油画着难过的脸庞。她的胖手指一点点剥开蛋糕纸,把黑色的蛋糕塞进嘴里,咀嚼。
亨利看着她掰下黑蛋糕送进嘴里,品尝。
我们一无所有,唯有感叹生活的糟糕。我受不了了,爸爸。
这个巨大的姑娘眼神恍惚了一下,砸到桌子上,落到地上,血从她的鼻孔和张张合合的嘴里涌出来,染红了一张胖脸、毛绒绒的头发,还有硬邦邦的石头地面。
最后,没有人得到救赎。“失败的意义就是,让每个人都失望,包括我们自己。”
《超脱》剧照 图片来自网络公园空无一人,遭人遗弃,被人嫌弃。格子爬梯、滑滑梯以及秋千都生锈了,显得格外凄凉。孩子们都上哪儿去了?难道他们不知道,公园是多么需要他们?孩子睿智的心灵能抚平很多生活的创伤。但我却无法找到,自我超脱的时刻。
如果你在观看这部电影时,有一两颗泪珠子砸在手背上,你得知道,弄哭你的不是疼痛,不是悲伤,是被冻结的支离破碎的空气,是从裂缝浸入血液的绝望和无助。
肮脏的子宫注定生出暴戾的孩子,你知道血液和基因决定了自己的姓氏和皮肤,你知道它们还将决定你吐出“贱货”还是“婊子”,决定你是死于酒精、烟草、毒品还是艾滋病,也会决定你又生出个什么样的怪胎。你知道命运无法扭转,你望见它一寸寸降临了,而你除了迎向它之外,没有别的选择。在这个时候,心存希望是如此可笑,因为毁灭是这样的正大光明,人们不再死于灾害和仇恨,而死于从睁眼到闭眼的暴力,死于无所适从的爱和遗弃。
我们本来可以打破这个链条的,我们曾被赋予这样的特权,但我们什么也没做成。
我们建立了庞杂的教育帝国,用所有可以衡量的价值打造森严的等级,然后用钢筋铁骨把巨大笨重的“垃圾”扫进荒野,任它们被野狗和秃鹫追猎啃食,沦落成苍蝇和霉菌的母床。一直到传染病爬进城墙,这座静默无言又光彩斑斓的城池才会敲响丧钟,埋葬无家可归的死躯。
而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时候,活着是如此的无意义,除了证明一个又一个的定论与错误外别无他用。
教师也只不过是,碰巧站在讲台上的普通人。他们选择成为老师,可能出于各种理由,薪资、假期、职业规划、对孩子的喜爱……在某一个时刻,他们也希望过有不同的结局,尝试过。但遗憾的是,教育的问题从来不只是教育的问题,就像一个家庭从来不只是一个家庭,而一个人更无法逃离环绕周身的现实和谎言。条文可以告诉我们人生而平等,事实是,许多人生而卑贱,到死如是,未曾超脱。
我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如此超脱于自身,却依存于世界。
——阿尔贝·加缪
亨利的长脸卡在镜头前晃悠,他抬起眼睛,扫视着空荡荡的教室,他的八字眉起起落落,舒展开又缩成一团,他要完成自己的最后一次朗诵:
“在那年秋季枯燥、灰暗而瞑寂的某个长日里,沉重的云层低悬于天穹之上。”
走廊不再空旷,昏黄的灯光和灰尘占据了这里,方向不明的风卷起一地黄纸和落叶,又把它们倾到地上。
“我独自一人策马前行,穿过这片阴沉的、异域般的乡间土地。”
办公室里,台灯摔落在地,书本歪在架子上,校长名牌斜在桌面,档案册哗啦啦地翻动自己。
“厄舍府清冷的景色展现在我眼前,我未曾目睹它过往的模样,但仅凭方才的一瞥,某种难以忍受的阴郁便浸透了我的内心。我望着宅邸周围稀疏的景物,围墙荒芜,衰败的树遍体透着白色。我的灵魂失语了,我的心在冷却,下沉,显出疲软的病态。”
亨利坐在讲台上读着,破烂的桌椅掀在地面,撕碎的书本和纸张在昏黄的风中游荡。
他合上了书本。
一切都归于失败和毁灭。
《超脱》剧照 图片来自网络今天,我有所感悟。我微不足道。你不该来这,我身不在此。你可以看见我,但看到的只是躯壳。
黑幕升起,电影结束了,空气冻结在此处,病态的忧伤让人如此疲惫。
好在,导演还不算过于丧心病狂。
让时间轴回到厄舍府崩溃前,第二次目睹自杀的亨利在水龙头下洗着双手。流水刷去梅雷迪斯的血,淌过和艾瑞卡一起购买的戒指。在守护天使抚养中心,这个小姑娘正奋笔疾书,是在写信,写日记,还是胡乱涂鸦?
到日落的时候,在抚养中心一丛树林子的环绕中,他们终于还是再见了。咧嘴笑着的艾瑞卡向亨利冲过来,挂在他身上,阳光在他们背后,时间安静了。
我可能看到了导演所剩无几的希望和尚未泯灭的良心。
《超脱》剧照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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