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圆通寺咒蛟台到滇池湖畔的大观楼大约需要一炷香的时间,但他早已忘记了时间,春城四季如春的气候更像一壶甜润的米酒,几杯下肚,不知不觉就醉了。时间也仿佛停顿了下来,去年的梅花似乎开到了今年,而且还要继续开下去,永远没有一个尽头。
时间的醉意已经非常浓重了,但依然无法让他长醉不醒,他必须接着喝。可惜圆通寺禁止喝酒,他需要步出圆通寺,到滇池畔大观楼边的酒肆中再来几杯米酒。喝酒的地方很多,为什么唯独喜欢到大观楼?这个问题他也问了自己无数遍。大约是滇池所有美丽的风景都集中在大观楼吧,或者酒肆里的老板娘有点像他的亡妻,要么茶马酒庄的老板娘是唯一肯赊酒给他的……
无论是什么原因,他的脚就像被固定路线似的,驱使着他朝大观楼而来。三月的春城似乎更有春天的意味,滇池边的柳枝已经发芽,倒垂在岸边,婀娜地摇摆着。他有种到达江南的错觉,可错觉一闪而过,江南的柳树尽管也很婀娜,但是绝对超不过滇池的柳枝,因为滇池的柳枝浸润了几千年的春色,柔得似乎就要贴到滇池里去了。
除了柳枝,滇池的水也很清澈,可以一眼望到池底,蔚蓝天宇下的波光,仿佛连接着天地直到世界的尽头。他实在喜欢滇池的碧水,太纯净,没有黄河的浑浊,也没有长江水般浸透着千百年战争的沉戈铁锈,更没有京杭大运河开凿时的人民血泪……这里拥有更多是大自然的赐予,远离了文明的纷扰,也远离了战争的威胁。
但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想明白,滇人为什么要把这么大的一个上天赐予的湖泊称作“池”。与之比较的是乾隆帝硬把那皇城脚下的“一亩三分”的小池子称作昆明湖。是滇人的过于谦虚,还是敬畏皇权?后来他想明白了,就算称“滇池”,滇池似乎也没有缩小一毫,叫“昆明湖”,昆明湖好像也没有增大一分,所以有什么好争的呢?
“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滇人把老子的哲学用到恰到好处,这种哲学同样也侵润着他。再回想自己年少时尽管才高八斗,考场却连连失意;中年游走金沙江、盘龙江,希望有一番作为,但直到老都碌碌无为。人世间的辛酸,人生的聚散,官场的黑暗,他见得太多,年老了才豁然开朗:千百年来,王侯将相的功名尽成尘埃,只有五百里的滇池,满满的稻香,半江的渔火才是恒久不变的。
他沉思着,不知不觉中顺着滇池湖畔已经到了大观楼。大观楼孤单地矗立在滇池边默默发呆,伟岸的身影倒影在滇池中,像顾影自怜的失意者。这一刻,他不敢再仰视大观楼,他有种非常莫名的感觉,好像欠了大观楼无法还清的酒账,又好像两个好友没有领会彼此的思想,又似乎还没有给他美丽的娘子以夫妻的名分。
无数思绪拂过他的脑海,想到黄鹤楼有诗,滕王阁有序、岳阳楼有记。它们都在历史的光晖中找到了知己,而大观楼的知己在哪里呢?那些伟大的先行者们又在哪里?他不敢想那些伟大先行者们的名字,每个名字都深深刻在深邃的历史的丰碑中,他们的形象对大观楼而言丰伟却又朦胧。
他有些懊恼地站在大观楼的石阶上。如果历史上有那么一个著名的诗人或者文学大家路过滇池,一定会发现这这颗高原明珠美丽独特之处,并写下一些传世的篇章,给予滇池足够的赞美。但“如果”是最没用处的,历朝历代的皇帝好像也不笨,至少还没有傻到把文豪们发配到滇池来“度假”。
没有了文豪的关注,滇池就没有赞美者,大观楼也只能失落地对着滇池发呆了。这一刻,他有种和大观楼同病相怜的感觉,论景色,滇池之美完全不亚于西湖洞庭。论伟岸,大观楼之势不落于黄鹤、滕王、岳阳。但滇池和大观楼都没有获得应有的声誉,滇池只能叹“活”得太偏僻,大观楼只能恨“生”得太晚。
他有时会怀疑,为什么偌大的滇池可以以“池”自居,一个小小的观楼却要冠上一个“大”字。后来他想透了,这其实是滇人随性导致的。滇人随便扔一颗种子,秋天只管收获一篮果实;随便射出一枚弓箭,就能打到猎物,这种生活状态导致了滇人的随性。大概随性惯了,他这位来自三秦大地的硬汉也被滇池的暖风融化了,他也只想依靠着大观楼的石梯,怀抱着滇池,饮一杯甜美的米酒,把这些名利和凡尘琐事都遗忘。
要喝酒很容易,大观楼旁边就有一家叫茶马酒庄的酒肆,开店的是一位徐娘。为什么叫徐娘,有酒客说她姓徐,也有酒客说徐娘自嘲半老徐娘。徐娘的名字并不重要,关键是徐娘肯赊酒,单凭这点就够了。本来徐娘不赊酒的,他是特例。其实他也是不赊酒的,唯独徐娘例外。他这年龄,黄土都埋到脖子了,穷得袋子里一个铜板都没有,但是他依然没法放下文人的自尊心去赊一杯酒。可有一次他喝酒时徐娘说,他像她已经逝世的老父亲。自此他总是以一个父亲的心态去赊酒,所以赊得心安理得。
茶马酒庄并不大,比起伟岸英俊潇洒的大观楼,茶马酒庄充其量只能算一个穿着粗布的仆役。那参差不齐的竹围栏,在风中摇曳的稻草屋顶,以及挂在店门前麻布上的“酒”,几乎构成了这个酒庄的全貌。不过茶马酒庄这名字也起得太随意了,明明一个酒肆,硬要喊成酒庄,仿佛有多么庞大的规模,又有多么悠久的历史,这到也和大观楼名字如出一辙。
为了让它表现得气派,有些酒庄的样子。前些日子,他为徐娘写了一副对联贴在了门前的木柱上,乍一看,这对联还有些醒目,上联是“这回来得忙,名心利心,毕竟糊涂到底。”其实这上联是徐娘对他的批评,他虚心地接受批评,他一辈子满怀抱负,终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不糊涂到底谁才算糊涂到底呢?而下联为“此番去甚好,诗债酒债,何曾亏负着谁!”表达是他对徐娘的歉意,他年事已高,如果某一天去世了,这酒债可能就还不上了,那句“何曾亏负谁!”当然是亏负了酒债的债主徐娘了。
他步入茶马酒庄,徐娘见他来,二话不说塞了他一壶酒便匆匆进了后厨。他环顾酒庄内,发现酒庄中三张酒桌上已经摆上了酒菜,想必酒庄来了客人,徐娘正忙着给他们炒菜呢。他见此情景,也识趣,自个儿拎着酒壶出了后门。
后门连着木栈桥,木栈桥是徐娘随意搭建的,主要方便来酒庄的客人们到此垂钓。想一想,拎着一牒炒花生,半壶美酒,坐在这简陋的木栈道是何等的惬意。滇池的水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全纳入镜中,人一下子成了镜中人。想到“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实在幽僻冷清,“姜太公,愿者上钩。”目的性太强,唯有“子陵钓鱼,自得其乐。”方能说出坐在滇池边钓鱼的七分意境。
他没带鱼竿,只能把着酒壶,靠在栈道边木桩,一边享受和畅的惠风,一边喝一口小酒。他眺望滇池,近处的大观楼和远处的山湖相映成趣,那螃蟹似的小岛,螺蛳般的沙洲,漫天的水草,遍地的芦苇……一幅幅美丽的画卷在他眼中拂过,令人迷醉,酒意又夹杂着睡意一起涌上心头,不知不觉中他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他突然听到酒庄里传来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和喝彩声。只听一个中年男子高声朗诵道:“西南无名士,吾等亦风流。”朗诵还未完,酒庄中再次爆出一阵豪放的大笑声。他带着三分醉意,吃力地站了起来,咬着牙齿嘀咕着:“好一个西南无名士,吾等亦风流。真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
他思绪未落,又传来清亮的朗诵:“豪饮一滇池,诗溢大观楼。”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豪饮一滇池”要说诗者酒量大,还是说滇池太小?“诗溢大观楼?”他失落又心痛地瞅了不远处的大观楼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如果此处是黄鹤楼,李白也只能谦虚地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不知哪里来的无名小辈,也只能在大观楼前狂傲地喊“诗溢大观楼”了。
他仿佛受到了羞辱,心头怀着巨大的愤怒,拎着酒壶,大踏步来到茶马酒庄的后门。到了后门,他扶着门柱打量着眼前这群赋诗的文人骚客。这群人身穿锦衣华服,桌上的美酒羔羊已吃了半桌,每个人都已喝得微醉,他们正借着酒劲现场写诗朗诵。而这群文人骚客玩得正酣,完全没注意到门前他这位衣着破烂的一介布衣。
此时,酒席间,他看到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手持酒杯,提着几句诗,揄扬顿挫地念道:“良辰今犹在,青莲何处寻?平生不作诗,一作拔头筹。”念完仰头喝了一口酒,与众人又相视哈哈大笑起来。他也跟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笑了片刻,众人的笑声都止住了,他却没有止住,他由狂放的大笑,转为轻蔑的冷笑。他的冷笑一下子给这热闹的宴会泼了一盆冷水,所有人都停住了,转头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在一侧的徐娘见场面不对,立刻过来圆场,给众人介绍这位不速之客。介绍完了,人群中冷冷冒出一个声音:“早闻‘咒蛟台上颐庵客,万树梅花一布衣。’孙髯翁的大名,今良辰美景,望髯翁不惜墨宝,为这光秃秃的大观楼题一联。”话语刚落,众人起哄叫好,都要他为大观楼题诗。
他没有答话,他知众人故意刁难他,因为所有名楼的题诗无不旷古烁今,一旦写不好,只能沦为千古笑柄。也正是这个原因,那些经过大观楼的文人墨客掂量胸中几分文墨之后,都不敢给大观楼题诗。众人恐怕也正是赌定他不敢,因此故意刁难他。而他却没有向后退一步,他回眸透过窗户,凝视了片刻滇池。滇池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召唤着他,这股力量驱使着他走到了摆着墨宝的桌前,他深深吸了口抓起了毛笔,又回头扫视了眼前这群想看他笑话的文人骚客。
整个场面很安静,他可以听到滇池的波涛声,他脑海中的思绪随着波涛声漫过滇池,滇池的美景在他的胸怀中慢慢的缩小,最后缩小成一滴墨汁,饱噬着他手中的笔尖。他仰头用眼神向大观楼敬了一个注目礼,嘴角露出会心的一笑,然后低下头挥动手中的毛笔。随着他笔尖的流动,站在一侧的徐娘用清音跟着念道:“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
“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他大笔一挥,上联结束,滇池的美景已随着他的墨汁在宣纸上荡开了,并不断向外延伸。他的情思也变得更加狂放不羁,他抚了一把长须,随手抓过旁边的酒壶豪饮了一口,再次把浓墨藏满笔尖,又落笔挥洒道:“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当最后一个字“霜”落定,他把笔一丢,拎着酒壶,跨出大门,扬天长笑而去。众文人骚客沉浸在他的对联中,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远去,只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这一刻,滇池变得特别的沉静厚重,大观楼仿佛突然挺直了身躯。
注:孙髯翁(1685-1774),字髯翁,祖籍陕西三原,博学多识,乾隆年间,曾为昆明滇池大观楼题楹一幅,号称天下第一长联、海内长联第一佳作,被后人尊称为联圣。著名史学家郭沫若赞道:“长联犹在壁,巨笔信如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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