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人间词话七讲》首先就留下一个悬念:王国维先生所谓“境界”到底是什么意思?
“境界”抑或“潜能”--词与诗不同的美感特质(读叶嘉莹《人间词话七讲》)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叶嘉莹先生说:“我们姑且不管他的“境界”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的这句话我们是可以接受的。”那“境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王国维先生没有给出答案。
“境界”抑或“潜能”--词与诗不同的美感特质(读叶嘉莹《人间词话七讲》)王国维先生只是说:“有造境,有写境”;“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但是,什么是“境界”呢?还是没有说明白。他看到了词与诗不同的那个微妙的东西,但是他没有说明白“那个东西”是什么,想用“境界”表述,可是用“境界”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说不清楚?叶嘉莹先生说:“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说明“那个东西”。因为在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里面,没有一个字是是合适的,所以就借用了“境界”这两个字,但“境界”这个词太宽泛了,什么都可以说,诗也可以,词也可以,所以就造成了混乱。”
很显然,叶先生不同意王国维先生用“境界”来表达词的那个微妙的东西,认为不恰当,持了否定态度。
叶嘉莹先生要用“添字注释”的方法把词的美感特质、把词与诗不同的那个微妙的东西、把王国维说的那个“境界”这两个字说清楚。那叶嘉莹先生的说法是什么呢?
词不同于诗的那个微妙的东西,叶嘉莹先生认为用“境界”表达不准确。她在讲座中提到了几种读词的方法,用以解读词人在作品里传达的信息。尤其是不同于诗的那个微妙的东西的信息,究竟该怎么表达。比如:
双重性别·其实,在中国传统文化之中,隐藏着很深、很丰富的男子不得志的感情。古时候的读书人,他们对理想的追求,就很像一个美女对爱情的追求,他们表面上是在写一个美女,实际上,他们是把自己比作那个美女。男子比女子更需要借助思妇、弃妇来表达自己的感情。所以男子写的词表面上是写思妇,是写女子,实际上是在写自己。以发泄男子内心隐藏的一种不得志的感情。这就是“双重性别”的作用。所以,这才是小词有很多言外的意思,是小词之所以微妙的地方。
双重语境·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南唐中主这首词本来是写思妇雨夜倚栏观景的感慨。“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是思妇所看到的一片凄凉景色。凭什么说有屈原《离骚》中“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悲慨呢?这就是小词的微妙之处。是双重语(言环)境的作用。
(“众芳芜秽”也是屈原《离骚》中的句子,“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是说虽然我种的百亩蕙草都干枯死去了,我并不为此而悲哀。可是,为什么所有的人种的花都萎绝了呢?这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可悲哀的事情。几个官堕落败坏,这没什么。可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败坏了呢?就没有一个人能把大局挽救回来吗?“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这是屈原的悲哀。
这“众芳芜秽,美人迟暮”,就是屈原所写楚国当时的环境。屈原主张“合纵”,联合东方六国,抵抗秦国。一个叫张仪的人到楚国散布谎言,楚怀王不听屈原的劝告而贬逐了屈原,又听信张仪的谎言去了秦国,结果被秦国扣留,死在了秦国。屈原是楚国的宗室,可是他没有办法挽救楚国的危亡。这是屈原自己的悲哀,是“美人迟暮”。“众芳芜秽”呢?整个楚国没有一个人能挽救危亡的命运。这是一个国家的悲哀。是“众芳芜秽”。
这楚国的事情和南唐中主这首思妇之词有何相干?这首词里面有屈原的“众芳芜秽,美人迟暮”吗?王国维不但说有,而且还说:我看到的“众芳芜秽,美人迟暮”才是这首词的真正最重要的意思。如果你们只欣赏他关于思妇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句,那就是“解人正不易得”——懂词的人真是不容易找到!
当时的南唐是个小国,北方的后周越来越强大。国家危亡就在旦夕之间。无人能够挽救南唐的命运。就和屈原的《离骚》中楚国的命运一样,也是“众芳芜秽,美人迟暮”。南唐中主在他的词里与无意之间流露出来了。而王国维就从“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这两句词里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敢大胆的说:你们都不是解人。)
语码·小词这么短小的作品,能够传达给读者要眇幽微的很深远的意思,是因为它有“双重性别”或是“双重语境”的作用。那这“双重性别”或是“双重语境”又是从哪里才能看出来的呢?叶先生说是词作者带给我们的“语码”。如“蛾眉”、“画蛾眉”、“懒起画峨眉”之类的词语表现出来的。从屈原开始,“蛾眉”代表美女,“画蛾眉”代表追求才德的美好,“懒起画峨眉”字表意思是说:女为悦己者容,,男人不在身边,连眉毛都没心情画了,再画他也看不到,不如不画。代表的意思,则是男人不得志,有德才而不被朝廷重用。再比如戏剧里的人物举手投足、帽翅前后动还是左右动都象征一定的意思。但是,并不是任何一个词语都可以成为语码,是带有长久的,文化传统的词语才能成为语码。有些成语和典故也可以成为语码。若要解懂语码,或是运用语码表达意思,则要有一定的古典文化修养。
显微结构 不是说名词、动词那样的语法结构,而是说每一个文字,每一个语言符号,它的声音,它的质地,它的含意等,都起着作用的那种结构。“菡萏香销翠叶残”,本来意思很简单。就是和花凋零了,荷叶残破了。如果写成“荷花凋零莲叶残”,那就很直接、很浅白了。而“菡萏香销翠叶残”就能引起人们丰富的联想。这是因为它的语言文字的本身,有很丰富的含义。“菡萏”是荷花的别名。用菡萏二字就能给你一种遥远的、高贵的、距离的美感。“香销”二字的声母都是“x”,“x”声音很细致,有一种慢慢的消失的感觉,“翠”不仅仅是绿色,而且,能联想到翡翠、珠翠、翠玉这些珍贵、美好的东西。香当然是芬芳的、醉人的。“销”字,为啥不用“消”字。“销”字是带“金”字旁的“销”,有一种杀气、残忍的感觉。“残”就是残破了。你看,它的名词、形容词都是珍贵的、美好的、芬芳的。而两个动词却是贬义的、残忍的。所以就“众芳芜秽”了。这就是显微结构的作用,是它文本本身果然就有这样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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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还不够。现在还需要分析作品是如何传达词人所要传达的信息。叶嘉莹先生引用了西方女学者茱莉亚·克里斯特娃的说法。她说:凡是一切的文字都是由符号组成,符号的作用有两种:一种是“象喻”的作用,还有一种是“符示”的作用。“象喻”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比喻,它的喻意是比较固定的。如“枫叶”代表加拿大,“十字架”代表耶稣基督教之救赎,“峨眉”代表美女,“竹子”代表一种贞洁的品格。“符示”的作用是没有规定的,它就是在符号的活动变化的作用之中,显示出来很丰富的意思。德国美学家沃尔刚·伊塞尔说:在语言文字的符号之中藏有一种“潜能”的作用。叶先生认同这种说法。她说:好的小词之中有一种“潜能”。这种潜能可以通过象征的作用,或者是符示的作用来体会;也可以通过语码的联想或通过语言的结构来体会。总而言之,小词是以具有这种丰富的潜能为美的。凡是缺乏这种潜能的词,就一定不是好词。
“境界”抑或“潜能”--词与诗不同的美感特质(读叶嘉莹《人间词话七讲》)叶先生认为用潜能来表达词不同于诗的那个微妙的东西才准确、才恰当。你以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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