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未同衾死后同穴

      上世纪五十年代，撇牛子出生在米仓山东段南麓大巴山缺口处的前山村。他打小就性格内向，读三年级时，老师上课抽他回答问题，撇牛子红着脸低头不语，老师先是让他抬起头来看着黑板，再提示性引导他回答。屁都不放一个的撇牛子，把老师气得肺都要炸了。受到老师的批评后撇牛子死活不去上学，辍学在家当起了放牛娃和羊倌。

      不上学的撇牛子耍成了一个野孩子，十里八村放露天电影，他扛着一根柏树皮火把就去了。从不约个伙伴一起去，战争片子看多了的他，在家自制刀刀枪枪，放牛羊时自娱自乐，经常跟花草树木打起“仗”来都忘了回家吃饭。

      一晃几年过去了，撇牛子从一个黄口小儿变成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长得人高马大，白白净净的，时不时有介绍人上门提亲，都因为他见人就怕羞又少言寡语没有了下文。撇牛子的父母很有头脑，住在山边就靠山吃山，利用荒山养羊、利用冬囤水田养鱼，是前山村出了名的富裕户。

      撇牛子20岁那年，被山里人称为“搭桥”专业户的介绍人来到家里，给他与后山一姑娘牵线搭桥。前山与后山虽相隔不远，因为县份不同两面山上的人基本是老死不相往来。看人户那天来了撇牛子未来的丈母娘和舅母子，领着一个二十出头的中等个儿姑娘，刘海后面的两根辫子搭在胸前，她两腮红红的，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显得那么羞怯。介绍人说：今天相亲看人户，杨家姑娘叫秀荣，张家小伙叫撇牛子。头都不敢抬起来的撇牛子，偷偷看了一眼秀荣，怎么觉得有点面熟？秀荣看了一眼撇牛子好像也在思索什么？撇牛子想起来了，这不是去年开物资交流会时，人多拥挤我踩她脚的那个姑娘吗？真是冤家路窄，秀荣思索片刻一丝微笑也昙花一现。

      杨家看人户后，通过你来我往的行走，双方父母觉得，虽然俩个孩子性格都内向，但是她们在一起有共同的语言，当父母的就得支持她们。在随后的两年里，在撇牛子提供的技术支持和帮助下，秀荣家也养起了山羊。杨家对撇牛子是刮目相看，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给他开了红庚落了拜，王、杨两家就把谈婚论嫁提上议事日程。

      撇牛子父母将未来儿媳和儿子的生庚八字，交由算命先生定婚期。拿到了“婚期单”后，撇牛子娘俩和介绍人就去杨家请期和清话（报告结婚的日期和商量结婚事宜）。通过双方协商：因农村土路泥泞难走，双方同意迎亲时秀荣坐滑竿，其次确定了“水礼”份数，第三是嫁妆的台数和确定“送亲客”（女方的姊妹或堂兄姊妹）的人数，最后是新娘穿的滑雪衫、毛衣、衣服裤袜和鞋子等。介绍人对双方确定的人数和物品都一一列出了清单。

      大巴山农村山青水秀，如诗如画，石墙瓦屋的三合院依山而建。山里人聚族而居，世代过着祥和的农耕生活，千百年来形成大巴山独特的风俗习惯。虽然现代文明不断冲击着他们的传统文化，但他们却固执地守候着祖祖辈辈援引下来的习俗，在婚俗上保留与传承了婚姻和爱情文化。

      大巴山乡村的婚礼活动大多需进行三至四天，第一天，周边邻里上主家帮助筹办酒席；第二天，男方到女方家迎亲，男方在女方家住一宿（俗称歇客），此日为女方家“正酒”日；第三天，男方家迎亲，此日为男方家的“正酒”日；第四天，谢客，新郎新娘回门（婚后第一次回娘家）。

      撇牛子结婚的第一天下午，请来了介绍人、押礼司、吹鼓手以及过礼的人（抬嫁妆的人）。张家当着介绍人、押礼司的面把水礼和新娘穿戴的衣服饰品装进礼箱（装礼品和衣服的木箱）。介绍人按清单点数差一件毛线衣，撇牛子父亲的解释，供销社卖的毛衣质量太差，秀荣嫁过来以后买毛线自己织毛衣比较好，再说年轻人穿件滑雪衫完全能抵御冬天的寒冷。

      第二天，过礼的人把礼箱抬到杨家，吃过晚饭，支客司通知张家摆礼（把衣服和水礼从礼箱里取出来，再分门别类地放在杨家准备好的几张大木桌上），撇牛子低头站在礼桌的最下方恭迎杨府亲朋观礼。介绍人摆完礼后，支客司要求鼓乐齐鸣请各位亲朋姑娘姊妹观礼。杨家所有的亲戚都围过来，一件一件的看，一样一样的清点。有人说买的衣服质量太差，有人说差了一件毛衣，有人说把杨家女儿当傻子，还有人说张家看不起我们杨家…。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了一阵子后，支客司宣布进入第二项，乐队敲锣打鼓请主人家观礼！秀荣父母亲观礼后：“杨父首先对各位亲朋的到来表示衷心的感谢！至于差一件毛衣的事情，我们杨家给张府亲戚点到即止，对张府来的衣服和礼品，我代表主家表示能够接受。”最后，支客司让新干儿子向观礼者和岳父岳母行礼后杨府收礼。话音刚落，在场的姑娘姊妹强烈要求新干儿子必须跪拜磕头才收礼，撇牛子认为这都是差了一件毛衣故意刁难他的。干脆站在原地不动，这时介绍人和押礼司过来把他劝，磕头作揖后摆礼这件事就结束了，再说给岳父母磕头跪拜也是应该的，撇牛子心不甘情不愿的跪拜磕头后扬场而去。

      一根筋的撇牛子翻山越岭跑回家里，直问父亲：“你为什么一直坚持不让买毛衣？我们家是不是买不起一件毛衣？为了一件毛衣我在杨家颜面扫地。”父亲的解释让儿子越来越急躁，只有反复劝他不要打扰客人休息！父亲愿意陪他一起去杨府赔礼道歉。撇牛子听说又要去女朋友家就快速离开了房间，老父亲披上外套跟了出去，却一直都没能追上儿子，借助月光看到撇牛子飞快的向后山跑去。父亲不断地喊儿子等等他，喊得越急儿子跑得越快，在经过水库时，撇牛子没有走水库旁边的大路上山，而是上了水库大坝，毫不犹豫地跳入了高山水库。

      张家老父亲在水库大坝上哭天喊地，山谷回荡的哭声引来了水库管理员，管理员找来了打捞人员，天亮的时候才捞出撇牛子的尸体。张家堂屋拆下喜字换成悼字后才派人去杨家送信，送信之人来到山顶就看到，迎亲队伍敲锣打鼓地正向山顶进发。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抬柜子（寓意早生贵子）的年轻人，押礼司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后面。介绍人、押礼司看到村子里有人上山来，要求过礼的人员原地休息。没等介绍人开口问话，送信的人就将新郎的死迅全盘托出。天啦！怎么办？这下玩笑开大了。押礼司和介绍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过礼的人都觉得这件事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大家的议论秀荣听得一清二楚，极度悲伤后，她通过送亲客让押礼司和介绍人来到了滑竿边。秀荣说：“我跟撇牛子是扯了结婚证的，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去，必须去！继续敲锣打鼓、吹着唢呐去。”在一片议论和低沉的乐器声中，滑竿、嫁妆最终还是抬到了撇牛子的院坝里。没有鞭炮声迎亲，先前安排的牵亲人也不敢去牵引新娘了，撇牛子父母倒下了，支客司也不支客了，一座大大的三合院挤满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大家都悲痛万分，除了哭泣就只剩下叹息声。

      半个时辰后，新娘子擦干眼泪从滑竿里走了出来。她去了灵堂给撇牛子烧了几把钱纸，围着灵柩绕一圈后，离开灵堂径直朝娘家的方向走去，同来的送亲客远远的跟随其后。秀荣来到水库大坝上冬瞧瞧西看看，送亲的姑娘姊妹也不敢问这问那，就在大家放松警惕的时候，秀荣也跳入了冰冷的高山水库里。三山四码头赶来的救援人把她捞出来时早就断了气，喜事变成了丧事还犯了重丧，两条年轻的生命相隔几小时就这样戛然而止，支客司帮张家报了警。

      派出所接警后通过走访了解，大巴山农村结婚摆礼有上千年的历史，背到女方去的礼物和新娘子穿的衣服好与不好都会有人说话，千百年来没有因礼物和衣服的不周不到而退婚的。撇牛子的死是其性格缺陷导致悲剧的，秀荣的死是受从一而终婚姻思想的影响，两个孩子的死亡都不属于刑事案件，她们的后事两家自行协商处理。

      张、杨两亲家在介绍人的陪同下坐在了一起。撇牛子父亲说：“我当初一个错误的决定，要了两个孩子的性命，也悔了我们两个家庭，悔之晚矣！两个孩子生未同衾，我想让她们死后同穴；秀荣的嫁妆你们可以退回去。”秀荣父亲悲痛的说：“我女儿是你们三书六礼、滑竿抬到贵府去的，嫁妆是我们陪嫁给女儿的，今天女儿离开了这个世界，对她后事的处理，我们一切都听从你们的安排”。

      张家在高山水库的后山把撇牛子、秀荣俩合葬在一起，出殡那天前山村后山村的人们都来了，对两个孩子的突然离去表示十分痛心，祝她们一路走好！

    撇牛子、秀荣在水库后山长眠这四十多年来，水库再也没有吞食过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