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叔叔,今天是二月二十九日,我要去湖北了,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你能给我一颗幸运星吗?”
一
苏衡打开邮箱里的邮件前,心脏无端漏跳了一拍。
邮件还在加载中,他一把拉开窗帘,想让阳光灌进屋子,可实际上外面是一片阴沉沉的雪。
……
“你刚毕业几年?你有什么资格?就凭着你那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劲就想冲出去救人?你知识点背熟了吗?你去是救人还是添乱?”
“小衡,妈妈不想让你去跟人家比什么,你长大了,要明白自己所做决定可能带来的后果。这不是游戏,没有开机重启一说,你必须对你自己也负责任,你能明白妈妈的意思吗?”
昨天在医院里,苏父苏母俩一人唱白脸,一人唱红脸,硬是将苏衡从主任办公室轰了出来,引得半个医院的人来看热闹。
苏衡自小面皮薄,平日里人多时说句话都会脸红,此时被围观,更是像一只熟了的螃蟹,从耳根红到了眼眶。
可尽管如此,苏衡却像一头倔强的小牛,愣愣地杵在办公室门口,不肯做一丝一毫的让步。
他怕老苏悄悄地就走了,不让他知道这件事,所以提前在老苏眼皮底下暗度陈仓、抢先得知了上面的命令。这件事他既然已经决定要做了,就没有放弃的打算。
尽管……说服老苏、同意他随着市医院的队伍一起支援湖北,苏衡自己真不敢确定能不能成功。
二
苏父是松城市医院的发热科主任,苏母是他的副主任,二人在市医院工作了大半辈子。苏衡毕业两年,也跟着父辈的脚印,走上了医生这条路。
苏衡是独生子,从小身体不好,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宠着。毕业后来到市医院,直接到了苏父手下。医院有些同事叫他“小少爷” ,眼红他拥有这样好的父辈和资源,但这背后真正的辛酸和付出,只有他自己知道。
苏父对苏衡要求很高,小到穿衣日常大到接诊病人,事事要求完美。最初苏衡还叛逆,时间一长也能明白苏父的良苦用心。
他不聪明,甚至还有点迟钝,同龄人中不算拔尖,工作后小有建树,也是用心血和精力堆出来的。但他继承了苏父斩钉截铁的脾气,有什么认定了的事,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后悔。
——就像他昨天回家后在苏父的书房中沉默地站了一晚上,并且暗示苏父,他已经向医院写了请战书。
苏父比他想象的更固执,他一把抓过苏衡的领子,强迫苏衡跟他对视良久,直到苏衡不安地移开目光,苏父才一把将他扔进卧室,将书房的门摔得山响。
苏父临走时指着他的鼻子。
“苏衡,我告诉你,这事没戏。”
……
“小苏医生,是这样的,我们很欣赏你的勇气,看了你的故事后也很感动,但考虑到实际情况,还是决定不予批准,希望你今后能在岗位上继续进步。”
苏衡叹了口气,他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咬牙切齿的 “谢谢”两个字发过去,苏衡的手指还按在手机上,按出了一串省略号。
“是因为我资历浅,因为我能力不够,因为我……我爸妈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但是……”
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雪景,苏衡打开了聊天软件,看着对面那个灰色的头像,眼睛有些酸涩。
这个账号是顾叔叔的,还是他小时候从苏父那里偷出来的,这么多年,虽然它没有亮起来过,但对着它倾诉,苏衡总会觉得很安心。
特别是自己慌乱紧张的时候,顾叔叔总能沉默地陪着他,那份温暖一直留在他手中。
“……我要出发去湖北了,说不怕是假的……但你说过,有意义的决定永远不会给恐惧让位。今天是二月二十九号,四年才来一次,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你能送我一颗幸运星吗?”
三
苏衡去把头发剪了,剪去累赘的刘海,剪成利落的板寸。
青年的面庞完全露了出来,因为紧张和兴奋还有些发红,还行,勉强能看。他抖落衣服上的头发,戴好墨镜和口罩,戴好外套的帽子。再次确认自己不会被人一眼认出来后,他拖着行李箱去了机场。
不让他跟着去可以,他自己去,到了目的地,见招拆招,他不相信百忙的老苏还能把他遣送回来。
老苏在点名。老苏是领队。
苏衡似乎好久没有仔细看看老苏了。印象里这个爹永远是板着脸挑剔他,就连关心也是用吼的方式。他一直抱怨老苏不理解他,尤其是在他满心热血时,老苏就是浇灭他的那盆冷水。
他有些负气地想,老苏这个冷漠的机器,怎么会明白他的信仰。
不远处。
苏父瞟了一眼周围的人群,收起了手中的文件,通知大家最后检查一遍行李。苏母将名单递到他手上:“主任,人齐了,我们走吧?”
“人齐了?”苏父从鼻子中哼了一声,“还缺一个。”
苏父扶了扶眼镜,让双眼完全显露出来,剑眉几乎要扬出镜框。他刀子一般的眼神直直地射向不远处那个全副武装的青年,手一指,想像着小青年呆若木鸡的表情——
“苏衡!还杵着做什么呢?还不归队!”
四
苏衡今年满二十四岁了。
十八年前差点离去的那棵小苗渐渐长大了。
十八年前那场灾难后,苏衡瘦了、内向了,一双眼睛嵌在小脸上,看着格外让人心疼。
可他至少活下来了。
顾医生就是那时去世的,为了照顾苏衡和许许多多像苏衡一样的小孩子,像这些孩子的父母一样,为了挽救生命而夜以继日奔波着。
顾医生当时已经要退休了,身体也不好,像一台已生锈的机器,疯狂地工作了一年后,身体的各个零件都叫嚣着停工。
顾医生离去的那天下着小雪,他虚弱地将目光投向雪片。笑着说:
“下雪了,真好……瑞雪……”
苏衡从小厌恶下雪,他惧怕一个伴着雪花和灾难的冬天重新再来,可他忘了,这时他已经不是那个只会握着顾叔叔的手,苦思冥想为什么顾叔叔喜欢下雪的小小男孩了。
五
苏衡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看着苏父的身影与顾叔叔重叠,慢慢向他走来。
这时,手机叮的一声,他下意识地低头查看。
是顾叔叔的头像亮了,对话框中轻描淡写的一个字灼得他的眼睛发烫。
“好。”
“苏衡。”
一个瓶子由那只熟悉的手递到了他面前,一颗娇憨的星星简简单单地躺在里面,像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糖豆一样。
苏衡静静地看着苏父。
“为什么?”
“因为有意义的决定永远不可以给恐惧让位。我尽力不让你出事,但作为一个前线医生,我已经准备好了失去你。你呢?”
六
苏父最初接管顾医生的社交账号的时候,还在抱着 “安慰苏衡这个感情泛滥的小孩子”的游戏态度。没想到这一安慰,就是十八年。
苏衡长大了,可是长大了的苏衡更让他不放心。
苏衡暗度陈仓也好、先斩后奏也罢,在他开始笨拙地折幸运星的时候,就已经悄悄地被这个长大了的小孩子打动了。
因为有一种责任,叫做传承。
还有一种大义,叫寻求归宿。
我们在事事艰难中远行,背负着恐惧寻求解脱,不是为了逃避已有的灾难,而是为了拯救他人和自己。
七
“爸……”
苏父板起脸来,挺着腰板瞪苏衡:“干什么?现在想临阵脱逃,我就把你从飞机上扔下去。”
苏衡苦笑着被禁锢在座椅上,挣了几下,将幸运星塞到了苏父手中。
“保好运的,老头子。” 苏衡别过头去,嘟囔着。
苏父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他摸摸苏衡粗糙的板寸,嘴角弯起弧度,看向窗外。
“好,好,瑞雪兆丰年,今年一定又是一个好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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