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就可怕在,这类阴森可怖的事情对于我们已不再是恐怖的了。
——《卡拉马佐夫兄弟》
微寒的晚风穿过逼仄的楼道,我踉跄着爬上顶楼,耳边仿佛听见秒针走过的机械声。低矮的栏杆处,那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色纱裙被风吹得飞起。
我惊惧着没有上前,她却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转过身,笑魇如花。
某一瞬间,我的思绪突然中断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是怎么成为朋友的?或许我认为这些都不值得记住,因此需要花好一段时间才能回忆起来。
鼻腔内灌满了腥咸的海风,背后却是一如既往的车水马龙。
我想起来了。
那是三年前,开学之初。
那天,我将一个被遗失帆布袋交回给其主人。那漂亮女孩对我感激不尽,我多次欲言又止,却只能尽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她说“不用谢。”
确实不用谢,其实帆布袋是一个老师让我交给她的。我从来不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只是完成任务罢了。
不过我们还是成了朋友。而且后来我才知道,当时那个老师是她的母亲。
当时是什么感觉呢?我不知道。
她很优秀,无论是长相、才艺还是成绩。
唯独性格有点怪。
她爱笑却不乐观,能和众人打成一片却不合群。
只要你盯着她的眼睛,就会觉得,那双浅色的眼瞳中似是藏了一层薄纱,你努力地往里看,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今晚一起去钟楼吗?”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盯着别人看了许久。
“什么钟楼?”我问。
“城市和大海交接的……那个钟楼。”她回答得模棱两可,我也不好多问。
秒针拖长了音调缓缓移动。
我终于知道了她那句话的意思。那钟楼在寂城边界处,寂城沿海,故钟楼的另一侧,巨大时钟的背面,是一片大海。
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一股大海的咸腥气息猝不及防地涌入我的胸腔。
钟楼很高,约莫有八十多米。
兴许是因为绕着旋转楼梯上来,我的大脑有种混沌的感觉。
她双手懒懒的搭在冰冷的栏杆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我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往她相反的方向走去,将另一边的灯火人间收入眼中。
生于城市,存于城市。
固然更爱大海,但我别无选择。
“听到了吗?”她的问话夹着海风吹进我的耳朵。
“是天籁的声音。”
我闭眼,耳畔间细细碎碎地落入一丝琴音,说不清是什么乐器,像是钢琴,却比钢琴空灵些。
但这琴音并未维持多久,对面马路上传来的车鸣声毫不迟疑地将其打断。
秒针的机械声也杂糅其中。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到钟楼看海,于是再也没有第二次了。
她的才艺,是我到她家时才发现的。
按下门铃之前,隐约听见屋内传来的钢琴声。
我伫立许久,渐渐听出那是贝多芬的《月光曲》。琴音起伏的恰到好处,和原作几乎一模一样。
但好像少了点什么。
到底是什么,我却说不出了。
直到一曲终了,我才按下了门铃。
“你弹的很好听。”我扯着我一如既往的假笑谄媚道。
她笑而不语,顺着她的目光,不经意间瞥见她裹着纱布的十指。
我不知道她那浅浅的酒窝里究竟藏了多少心事。
她的房间很和她一样漂亮。梦幻式的壁纸和床上整齐摆放着的布娃娃,是我小时候的全部梦想。
她画了很多画,摆放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我翻开她摆在书桌上厚厚的画册。
里面全是惟妙惟肖的人物画像。
所有的细节都被她画的接近于完美,若是抛开眼睛不谈,那一个个人物似乎都被赋予了生命力。
但是他们全都没有眼睛。精致的脸上留下一块突兀的空白,让人胆战心惊。
眼睛是心灵之窗。
于是他们都仅被困于画册之中。没有生命,如同牵线傀儡,用机械式的动作取悦眼前的人。
我猛地望向她。
正午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侧脸。
她眼睫轻颤,抖落了覆盖其上的光。
“很奇怪吧,我画不好眼睛。”她说。
然后便再没有然后了。
我和她相处的日子为数不多,真的。
所以格外记得那个傍晚。
我和她相并坐在高高的栏杆上。
远处的落日渐渐沉落,晚霞如血一般鲜艳。
她双腿交叠着,一下一下地前后晃动。
“别人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她眨眨眼,“可是……一天的开始不是在深夜十二点吗?”
不远处某个女生的背后飞过一个球,那女生很面熟,依稀记得是叫洛陨,总是听见别人提到她。身旁的人却好像没看到似的,依旧晃着双腿,垂眼沉思。
我也只好沉默。直到看到球狠狠地砸在女生的后脑,再看到她抱着头蹲在原地缓了很久。
反正疼的不是我。她是这样想的吗?
我是。
“十二点才是一天中最有意义的时刻。”她终于接上了刚才的话,波澜不惊地喃喃道,“那时候,一切是最真实的。”
我的心有点发怵,没懂她说这些话到底想表达什么。
但我突然想起了童年时看过的《灰姑娘》。
十二点整,当时钟敲响时,衣着华丽的仙蒂瑞拉,将变回那个衣衫褴褛的灰姑娘。
一切重回现实。
幻影终将破灭。
秒针依旧"嘀嗒"响。
我回过神,这才惊觉后背已经被汗浸湿。
我看着时针缓缓地朝十二点的方向靠近。
我的预感告诉我,当钟声敲响时,也许会发生些什么。
城市的混浊的气息,混合着大海的咸腥撞在我的脸颊。
我呆愣地望着眼前穿着黑纱裙的她,双腿却好似连着地板生了跟,动弹不得。
“嗡——嗡——”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
我的汗顺着脸颊流下。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依然站在远处。
我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我也知道,也许我能扭转局面。
但我不会说出口。
如同当时她看到被球砸的女生一样无动于衷。
秒针迫不及待地往前移动。
我好像看见,她眼中泛着的光,正在一点一点暗下去。
她最终也懂了。只见她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跨过栏杆,纵身一跃。
像一只暗夜中的鹰。
当听见重物击打海面的鸣声时,我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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