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十点钟的大雪飞扬得令人迷惘。这是母亲入狱后的第六个冬天。
一场歌舞晚会之后,后台的化妆间里忽然传来一阵清脆而熟悉的笑声。继而是姜亮的声音:“锦带,你们也来了?”
孙明心里咯噔一下。他觉得这声音的到来虽是早晚的事,但还是来得有些快了。
锦带:“你们真厉害!看把观众给迷的,舞蹈家呀!”
丹华站在锦带旁边,还是跟从前在学校时一样,文静而温和。
姜亮:“你们俩怎么样?好久不见了。”
锦带:“我还好。平时不太忙,周末忙。丹华跟你们俩差不多吧,丹华你自己说。”
丹华:“我也还好,演出不是太多。都是跳群舞,也不是太难。”
丹华的眼睛越过锦带,越过姜亮,直落在孙明的身上。
丹华怯怯地叫着孙明的名字,声音很软,很低:“孙明,你还好吗?”
孙明抬眼看了一眼丹华,并不答话。这让丹华觉得自己的问话毫无趣味,甚至多此一举。
姜亮看着哥哥移开的眼光,担心丹华尴尬,赶紧接上丹华的话。
姜亮:“丹华,你知道了我的状态,也就等于知道了我哥的状态,除了他比我舞跳得好之外,我们俩的状态完全一样。每天一起上班一起排练,吃的喝的一样,你看你看,连衣服都一样的款式。”姜亮指指自己上衣又指指孙明的上衣。
锦带撇了撇嘴:“至于那么得意吗,没有人认为你们是双胞胎吧?我看你们的体重身高也差不多呀。你还别说,我觉得你们俩长得好像越来越像了!”
姜亮:“双胞胎倒是没人说,有同事问我们为什么兄弟俩不姓一个姓。”
锦带接上说:“你肯定回答说他随爸姓,你随妈姓,对不对呀,姜亮?”
锦带一边说着,一边歪着头看着姜亮。
孙明抬头看姜亮,恰好看到锦带的表情。他站起身,拿起背囊:“不早了,赶紧走了。”
姜亮:“哥,咱们跟她俩找个地方坐会儿行不?人家专程来看咱们演出的。”
孙明:“你去吧。我先回去。我还有别的事。”
孙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化妆间,丹华的脸涨得通红,愣愣地目视着他的背影消失。
姜亮:“哥——你就——唉!——”
姜亮:“丹华,不好意思啊,我哥他,他还是那个脾气,你早就知道的,你别在意。”
锦带:“丹华,你别在意,成了大明星,也还是连阴天!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
姜亮:“锦带,你这是怎么说呢,我哥他就是这个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许你这么说他!”
丹华:“好了,锦带,我没事儿,早都预料到了。姜亮,你还真别说,锦带说得对,我也觉得你和你哥长得越来越像了。”
锦带一手拉着丹华,另一只手拉着姜亮:“快走,门口有人等我们!”
三个人跑出剧场,一辆轿车正等在门口,车旁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正是塔拉。
塔拉:“姜亮!青年舞蹈家!快请上车!”
姜亮:“行啊,学长!车够帅的呀!”
塔拉让姜亮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帮他系好安全带。丹华和锦带坐在后面。四个人一溜烟儿开到了丁香夜总会的门口。车子停下,一位美艳的女子走过来打开了姜亮一边的车门。正是丁香!
姜亮一时竟不知如何寒暄,这时锦带下了车,跟丁香打着招呼。并向丁香介绍丹华。
丁香:“锦带,塔拉说过了。快进来吧。姜亮的哥哥没来吗?”
塔拉:“那位兄长还是依然如故,我们请不动。”
姜亮:“我哥还有别的事情,先回家了。”
夜总会里烟雾缭绕,人头攒动。一位黑人歌手正摇摆着唱歌。
丁香从吧台端过一盘红酒,“来,干一杯吧。”
锦带和塔拉将手中杯碰向丁香,丹华和姜亮犹豫了一下,也将酒杯碰过去。之后所有人一饮而尽。
一杯酒之后,姜亮感觉胸口有些热,微酸的甜酒在他的舌尖反复地撩拨。
丁香又给每人满上,很快,大家又干了第二杯。
就这样,姜亮也不知道这一晚他一共喝了多少酒,只是,除了喝酒之外,他不记得还发生过什么别的事情。
周日早晨的大雪将昏睡的姜亮叫醒。他躺在自己的下铺,头撕裂般疼痛。
姜亮:“哥——”
孙明端着一杯水过来,递给姜亮。
姜亮:“哥——我怎么回来的?”
孙明:“我接回来的。”
姜亮:“啊?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呀。那,他们几个呢?锦带和丹华怎么回去的?”
孙明:“不知道。”
姜亮:“哥——酒这东西真是太——不知不觉的就喝糊涂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们去了那儿?”
孙明:“我出剧场的时候,看见塔拉了。”
姜亮:“那然后呢?”
孙明不语,从姜亮手中拿过水杯。又递给他一条热毛巾。
孙明:“去洗个澡吧。”
姜亮掀开被子,这才发现,身上只有一条内裤。
姜亮:“我——的衣服——”
孙明:“都在洗衣机里呢,自己慢慢洗吧。”
姜亮的头一直昏昏沉沉的,即便洗完澡,他自己依然还能闻到自己身上恶劣的酒味儿。
午餐孙明做了一锅清淡的汤,姜亮却怎么也吃不进去,昨夜的酒经久不散。
姜亮:“哥,我不吃了,还想再睡会儿。”
孙明点点头。姜亮正要回卧室,突然敲门声传来。
孙明打开门,锦带和丹华站在门口。
孙明:“你们——”
丹华:“我们来看看姜亮。”
锦带低着头,一脸绯红。
姜亮听到了丹华的声音,转过身。
锦带红着脸,完全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她羞涩地低着头,嘴里叫了一声“姜亮。”
姜亮:“咱们昨晚上喝了多少酒啊,我的头现在还昏昏沉沉的。”
锦带忽然抬起头:“姜亮,你不要说你昨晚是喝醉了酒,才——”
姜亮:“怎么了,锦带,昨晚上我是喝醉了酒啊。”
锦带:“好,你是喝醉了酒。但是你不会不记得你做了什么?”
姜亮:“怎么了锦带?我昨晚做了什么?”
锦带:“姜亮!你!你这个混蛋!”
丹华拉着锦带:“好了,锦带,先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再找时间说吧。”
孙明在一旁听着三个人的对话,一颗心沉到冰冷得谷底。他知道,昨晚已经发生了他最不想面对的事情,只是,还不知道那事情究竟到了怎样的程度。
丹华推着锦带离开了孙明和姜亮的家。姜亮再也睡不着了。他使劲地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一切,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孙明知道姜亮心里的嘀咕,淡淡地说:“去问问塔拉。”
姜亮有些迟疑,“哥,——我觉得什么也没发生。只是锦带那丫头——”
孙明:“你如果能睡得着就继续睡,我去找塔拉。”
姜亮:“别呀,哥——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己去问。”
姜亮披衣出门。孙明站在窗前望着楼下弟弟的背影,他融进飞扬的雪花里,不知是他在飘还是雪在飘。
其实,对于昨晚发生的一切,孙明心中已经约略有数。只是他还没有准备好,或者说他永远都不会准备好。虽然他心里明白,这一天终是要来的。他在房间里独自踱步,每一步都沉重艰难。踱着踱着,就又站在窗前,弟弟的影子似乎依然在眼前的雪里飘着。
孙明在心里对自己说:“早晚是要过这一关的。”
夜幕遮来时,悄无声响。孙明没有开灯,除了静静地立在窗前等着,他已经没有了其他的能力。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继而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门慢慢推开,姜亮站在门口。
姜亮:“哥——”
孙明从窗前转身。寂静。沉默。
姜亮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望着孙明。
姜亮:“哥,那天晚上,我错了。我对锦带做了不该的事,但是我想跟她解释,其实我并不是真的很想——那酒——真是一种坏东西。”
孙明无语。尽管他对已经发生的一切早有确定,但他还是隐隐地有种侥幸的希望,他希望,眼前的弟弟——他仅仅只是醉了,他什么也不曾做过。他的心揪得有些疼痛,他的眼泪有些止不住,他甚至有一点儿愤怒,他想发作,他想责备他。但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在黑暗中,他低垂着眼睛,姜亮甚至看不见他眼中的泪光。
孙明低低地说了一句:“其实你心里还是喜欢她的。”
姜亮:“哥,锦带那丫头,真是说不清楚的一种感觉,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喜欢她,可是——”
孙明:“没有什么可是,行动超越思想和语言。”
姜亮:“哥哥——可是——我——”
孙明:“你打算怎么办?”
姜亮:“锦带那种脾气,她肯定是不会放过我的。我估计我这辈子完了。”
孙明:“她也在夜总会跳舞吗?”
姜亮:“是呢。她跟着塔拉。基本上是驻场了。”
孙明:“如果你决定跟她,最好是让她不要去夜总会了。”
姜亮:“她是那种可以听话的人吗?我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塔拉说他都看到了。但是,我还是觉得面对她有点儿难,而且,我觉得有些事情,我不确定那是真的。我觉得我没有那么做。”
孙明打开灯,兄弟俩在餐桌前坐下。灯光昏黄而无力地落下,他们静静地面对,目光顺着彼此的脸颊,流进彼此的心底。
姜亮:“哥,我不想接受她。”
孙明不语。
似乎是两种不同的绝望正在吞噬这一对青年,他们很快就在紧张的心灵挣扎中疲惫不堪。
孙明:“你睡大床吧。”
姜亮望着孙明:“不。”
孙明:“要不我睡大床。”
姜亮:“哥哥,你是不想面对我了吗?”
孙明:“我想一个人静静。”
下了一夜一天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窗外一片耀目的清寒。
姜亮将自己关在父母的卧室,背靠着门,内心缭乱。
孙明的身体紧紧贴在他和弟弟房间的门上,满心荒凉。
父母犹在时的花开花落,欢声笑语;父母不在时的雨中相伴,雪中相伴。他们在风里追逐,他们在雪里追逐。孙明从不曾想过此生会彼此分别。但这一刻,他们关着门,似乎这样就可以隔绝许多年来太多的依恋,似乎这样彼此就可以变成一个单独的人。
也就是在这一刻,孙明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心中一直有着一种恳切且无法割舍的懵懂,那是他对弟弟一往而深的感情。那是一种真切的暗恋。只是那感情,跨越了疆界,无法言说。
姜亮的心却被现实的锁链缠绑,他问着自己,“我真爱上锦带了吗?为什么每次看到锦带的时候就会想哥哥是不是喜欢丹华?”姜亮的心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他不敢想身边没有哥哥的生活里,他是否可以喘息。就像现在,只要这样轻轻碰触到这一点,他便已经不能喘息。
内心的浪潮一波强似一波,终于,二人再也无法按捺彼此慌乱而澎湃的心。他们不约而同地打开门,站在门口。清冷的雪光与月光里,两双灼热的眼睛相互滚烫。
姜亮:“哥哥,你真的要从此放开我了吗?”
孙明:“我——”
姜亮:“哥哥,你是要与我分开了吗?”
孙明:“是你要与我分开。”
万籁俱寂,只有月华如水。
第二天清晨,姜亮从父母的大床上醒来。耳边一股馨香的喘息匀净而温柔,一双温暖手臂正从他的背后紧紧地抱着他。那是哥哥的手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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