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跪了下来

                  母亲跪了下来

      我不无同情地看着身边坐着的姑娘，光洁的额头，一双黑且深的葡萄般滴溜溜转的眼睛，流露出快乐的神情。略显平塌的鼻子，嘴唇上涂着鲜艳的大红色唇膏，仿佛是一团流动着的火，一颦一笑无不感染着别人。我们都在等六点钟的晚班车前往另一个城市。巧的是，同一辆的士分别停在之前未坐上车的我俩身边，我是第一个，我只想付给他一张公共汽车车票，他拒绝了，恼怒地说，他是永远不会带一个只付公交价格的乘客的。车缓缓地开过去了，在前面一袭白裙子姑娘身边停住了，不过一分钟后车子开走了，显然没有谈成，后来她说司机最后把几个降到了二十，她坚持再优惠点，司机极力劝她妥协，她固执己见，后来司机放弃了，绝尘而去。于是我们两个萍水相逢的人一同登上了这辆破破旧旧姗姗来迟的公交车上了。

        她很热情，邀请我和她坐一块。孤独的旅途同伴当然是无法最好的，起码可以一起打发掉这无穷无尽的等待还有无边无际的蔓延着的夜的光临。

        我去年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你别不信，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遭遇什么。先一天晚上我还和闺蜜琪琪一起在镇子上最热闹繁华的广场喝啤酒吃烧烤，尽兴地消遣到夜里十一点，我醉醺醺地一个人回家了，丈夫在外城做厨师，孩子跟着他进城读书，城里我们有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我一个人像一个溜溜球，爱往哪儿溜达就往哪儿溜达，当然镇子上我们有一个独门独户的三层楼房。平常就是我一个人住，偶尔在镇子上手套厂里做点活儿。那天我失眠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早上七点我起床煮了一包面，匆匆吃完了，动身去厂里。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我突然头痛欲裂，恶心呕吐，吐了自己一身。两眼一抹黑我就晕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了，发觉自己躺在医院床上，不少人围在我身边。丈夫关切地问，你感觉怎么样？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两眼泪汪汪的瘦弱的母亲一把按住我说，不要动，需要什么就说话。哥哥急急地擦一把额头汗说，吓死个人了，幸亏我刚好在附近吃早点，刚吃了几口面，有人说有个女的晕倒了，在手套厂门口。你知道，我是很喜欢看热闹的，我就飞快地跑去看。谁知道不看不打紧，一看原来是我妹妹，我就立刻把你抱上车二十分钟不到就送到这市里最好的医院了。没事的，妹妹，一个礼拜不要，你就又可以活蹦乱跳地下床到广场跳舞了。为什么要一星期，我好端端的，我要去上班呢。母亲赶紧哄我，就是身体出了个小问题，住几天院就好啦，你要听话啊。什么问题。丈夫突然低下了头不言语了。大家都一起沉默了。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医生来了。他询问我是否以前头痛过，怎么痛的，又是多久停止疼痛的，血压高过没有？颈椎病有没有。然后他郑重其事地说，实不相瞒，你得了脑溢血，就是你脑袋里的血管突然跟有人往里吹气了一般，薄薄的血管壁鼓了起来，仿佛是一个充满水珠子的大气球。你看，你左侧额头也鼓了个大包。脑袋里压力很大，随时随刻都会爆炸开来的。所以你需要做一个大手术，就是开颅手术，清除掉那些畸形血管，恢复它正常结构，你就痊愈了。我惊恐地说，那样不是要剃光头发。我这如黑缎子帮的头发是我老公最爱，他说过如果我不经他同意剪头发了，他就不要我了的，是吧，老公。丈夫用手摸了摸我的凌乱的头发，若有所思地没有说话。不行，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起来，蛢命地摇头，哽咽着说，我不做手术，我不剃光头发，那样子还不如死掉算了。哥哥气急败坏地冲我发火说，头发可以长出来的，命却只有一次，没了一生就完了，我的傻妹妹。

        医生直直地盯着我说，你也可以选择不做手术，可是你那畸形的血管，也许三五年没事，也许一激动它就迸裂开来，大量的血液流出来，你就只能做手术，可能还会留下终身残疾，嘴歪啊眼斜啊偏瘫哪，甚至可能要了你的小命的。老天，我才三十岁，我还这么年轻，如果就瘫了，丈夫肯一刻不停留地服侍我，恐怕难。他愿意成天看一个口水流多长话都说不顺溜，剃着光头脸色浮肿眼神呆板的病人吗？我不做手术，宁愿就这样死掉。大颗大颗的眼泪流淌下来。我蛢命地摇头，撕扯自己头发。丈夫板着脸站得远远的，预备着逃走一般。医生手足无措地立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左右为难。

          “扑通”，母亲一下子跪在我的床前，一双瘦的只剩骨头的手死命地按住我，泪流满面地说，我们做手术啊，妈不能没有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妈永远都不会嫌弃你的，你是妈最漂亮的公主。我疯狂地叫着，妈，你干啥，快起来，我听话的。还是医生一把搀扶起颤巍巍的母亲，她全身剧烈抖动，仿佛是一片飘摇在风雨中的树叶，岌岌可危。丈夫脸色铁青地目睹这一切，最后终于妥协了，肯让我做手术的。

        医生想出来了一个万全之计，可以做微创的，就是用导管插进去清理掉畸形的气球恢复正常血流。丈夫这才眉开眼笑起来。医生说，需要一大笔钱，比开颅手术贵许多。丈夫满口答应去筹钱。母亲拿出来了平时省吃俭用的棺材本，婆婆也凑了一点，第二天从省城请了一位赫赫有名的医生帮我做了手术。很成功，我很快就痊愈了。三个月复查，当初的主治医生一眼看见我现在充满活力的青春洋溢的脸庞，看见我一头倾泻下来的乌黑发亮仿佛瀑布般秀发，看见我如同今天一模一样地垂挂在耳边大圈的耳环，看见我胖了不少的丰满的身体，不觉惊呼简直判若两人了，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是的，我完全好了。经过这一场爱的接力，我终于明白了，健康的身体比漂亮的外卖更能产生动人心魄的魅力。如果我不做手术，瘫了，嘴巴歪了，就空有一头黑缎子般的头发，恐怕也留不住丈夫想逃的心吧。从此我停止了纵情享乐的生活，不再熬夜，我保证睡眠，因为我知道世界上最爱我的是妈妈，她不能没有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眼圈一红，眼泪满溢在眼眶里欲掉非掉的，楚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