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八 司机老张

作者: 月下庸郎 | 来源:发表于2019-11-23 11:16 被阅读0次

      “停步走进教堂,我独自穿过走道。我跪了下来,并假装祈祷。你知道神父喜欢冷天,他知道我将要留下来。”——妈妈爸爸合唱团《加州梦》

            “完活儿!好嘞,大兄弟,整利索了!”

            老张大哥麻利地帮我换好了轮胎,肥胖的身体令他站起来时颇有些吃力。他把刚刚帮我换备胎时弄脏的手在污渍班班的棉袄上使劲蹭了蹭,又呼出了了一口长气,他口腔内的湿气在室外寒冷的加持下形成了富有诗意的雾状,片刻之后便消失在了东北的一条人迹罕至的公路上。

            我向他鞠了一躬,表示感谢,并递过了一根烟。这矮胖的庄稼汉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打火,点着,吐出了一口惬意的二手烟。

           

            十一月初,初雪降临在了这个我不太知道名字的陌生土地。大雪仿佛一床圣洁的被子,掩盖了那丑陋的大地的真实模样,同时,也掩盖了一根钉子。我偷偷从项目部开走的那辆马自达6,它可怜的右前轮不偏不倚地压上了它,我被迫停车。车上有备胎,但没有千斤顶,碰巧我又不是无敌浩克,没有千斤顶靠人的力量是抬不动这辆车子的。正当我站在车前不知所措的时候,老张驾驶着那辆农用卡车满载着大白菜雪中送炭一般出现我面前……

            我不善言辞,除了感谢的话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找话题从来不是我的强项。平时我是不屑于做找话题这种事的,但此时不比平常,我如果继续把我的「恩人」残忍地晾在这里,那就显得我太没有礼貌了。礼貌,是最重要的。渐渐地,我找到了个似是而非的话头,我开始称赞他换车胎的水平高超,没想到效果不错,老张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过去做大货司机的「辉煌往事」。往后的时间就算把我解放出来了,我负责听就好,不时附和几句。

            “总得来说,我修车的水平就都是那时候练出来的!那些大破车,没几个没毛病的!干我们这行,人家都说,修车的手艺比开车的手艺好!你说是这回事吧?哈哈哈!”

            “呵呵呵,是啊。”我有些好奇,“那您怎么不继续干大货司机了呢?我听说,大货司机的收入几乎能赶上个高级白领。”

            老张听闻此话,渐渐收起了笑容,沉默了好一会,我以为是我刚才的话冒犯了他,向他道了歉,老张朝我摆了摆手,

            “没事没事,跟你没关系。想起了一件事,嗯,没啥的,没啥的。是,确实,现在在家务农,挣得也不算少,嗯,而且好歹老婆孩子热炕头,原来开货车的时候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家,不如现在日子滋润啊。”

              “哦……这样啊。”

              老张又沉默了一会,接着从兜里掏出了一盒白沙,抽出两根,递给我一根。他抽了两口,对我说:“大兄弟,不嫌我啰嗦的话,就给你讲个怪事吧。”

              “好的,正好我也不着急,您慢慢讲。”

              这件事发生在老张开大货的最后一年,那时候老张还根本没有辞职回家的打算。和别的大货司机一样,以牺牲生活质量为代价,换取五位数的月薪。由于过长的工作时间和过于单调的工作内容,好多大货司机都有嫖娼的爱好,在这点上,老张同志算是同行里面的佼佼者。每逢合适的地方,必嫖。人送外号「嫖嫖乐」。结果可想而知,工资高也架不住这么消费,工资的大部分都花在了妓女身上,所以给家里也就寄不了多少钱,所幸家里媳妇不懂行情,也好骗,还以为她在外面风流快活的丈夫过得有多清贫艰苦呢。

            总之,过去的老张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怪事发生的那天,老张和往常一样,驾驶着大货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吹着口哨,左摇右摆地超车,顺便想想下次去哪个风流场所逍遥。渐渐地,高速上的车越来越少,到后来,目力所及之处只有老张一辆车。老张对这点见怪不怪,非节假日的时候,白天某些路段就是这么肃静。老张的四肢也就逐渐放松下来,享受着这专人公路的舒畅。

            不知在这空荡荡的高速上晃悠了多久,前方才终于出现了一个车屁股。那辆车开的不快,老张不一会儿就撵到了它后面,定睛一看,这车居然是一辆敞篷老爷车。开车的人很奇怪,超车的时候老张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一身黑衣,黑裤子,黑皮夹克,黑礼帽,皮肤白皙,面带微笑,目不斜视,直视前方。

              真是个怪人,老张心想。大夏天的,穿那么多,也不嫌热。但这事儿老张也没当回事,高速公路上老张见识过的怪人也不少,见过开车用手机打斗地主的,也见过一边开车一边摸奶的,所以这开老爷车又奇装异服的,也不足为奇。

              超车以后又孤零零地开了二十多分钟,前方就又出现了一个车屁股。同样地,这辆车也开的奇慢,估计刚刚过60迈吧。老张像往常一样左打轮,准备超车。可离近一看,老张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同样的老爷车,同样的黑衣怪人,那辆车不是二十分钟之前就被甩在身后了吗?是双胞胎吗?双胞胎一前一后开着同样的稀有老爷车来组队吓唬一个大货司机?老张百思不得其解。跑长途的大货司机通常都很迷信,老张也不例外,他坚信这是不祥之兆,于是一脚油门赶紧甩开了这辆不祥的汽车和驾驶员,并且全神贯注地紧盯着路况……

            时间过去了好几个二十分钟,老张也再没遇到那奇怪的老爷车,绷紧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下来。此时下起了雾,而且随着行进雾越来越浓,老张不敢怠慢,赶紧减速并亮起了雾灯。他心里想着,今儿真是个邪门的日子,大晴天的突然就起了雾,又在路上遇到了那么奇怪的车,实在太怪了。想着想着,老张像触了电一样,一脚刹车踩到底,停下了他驾驶的大家伙。他紧紧抓着方向盘,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场景,狠狠骂道:“奶奶的,真是见鬼了。”前方的路,居然像悬崖一般,是断的。

            老张呆住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好的高速公路怎么会出现断路,在浓雾的影响下,他看不清楚断层另一边的路有多远。等他恢复了理智后,第一反应就是打电话报警。可掏出手机的时候,却发现一格信号也没有。他索性打开车门跳下了车,向车后方看去,一辆车也没有,看来此时此刻只有他一个人在面对如此窘境。为了确认这断路的严重程度,老张径直走向断裂面。等走到悬崖一样的断路边缘的时候,他眼中的景象又让他瞠目结舌。他所以为的万丈深渊或者并不深的断层通通没有出现,眼前是一个个通向下面的台阶。那些台阶修建得异常整齐,规则,仿佛出自皇家工匠之手。事情现在已然超越了老张的认知,他无法理解这些台阶从何时存在,出自何人之手,又通往何处?前两个问题看来是没有办法得到答案了,但是第三个问题,这些台阶通向何处,他是可以自己去验证的。这个时候他的好奇战胜了理性,老张一阶一阶,缓缓向下走去。

            这些台阶真长,老张心想,走了将近半小时才终于到底。下面好像是一座森林,这里的雾要比上面浓得多,好似空气里充满着棉絮。远处他仿佛听见了不明动物的嘶吼,可他怎么也辨认不出来,那是什么动物的叫声。莫可名状的恐惧包围着他。他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向前走去。老张穿行在雾里,身旁都是几人都抱不过来的大树,他抬头,想看看这些树的高度,浓雾却阻止了他的毫无敬意的视线。

            眼前出现了一条河,为了不迷路,老张决定沿着河流往下游走。河水并不湍急,在浓雾的映衬下宛如是黑色的,显得莫名的诡异。老张一时间想到了冥河。颔首俯视脚下的路,此时的河岸上开满了鲜花,蓝色的,粉色的,黄色的,全部都是老张不认识的花。老张蹲下身子,想摘下几朵,可使了吃奶的劲儿也才扯下来一朵蓝色花瓣,老张把花瓣放进衣兜,继续前行。

            雾越来越浓,呼吸的空气也好像越来越粘稠了。老张觉得有些上不来气,脱下上衣系在腰上。远处不知名巨兽的嘶吼依旧断断续续传进老张的耳朵里。这种种怪相,令他更加坚信自己遇上了鬼打墙。但奇怪的是,这并没有让他感到些许的恐惧,反而一种莫名的舒适让他很好奇他接下来的将会遇到什么。

            突然,从河岸旁的树林中窜出来三匹狼。老张吓了一跳,立刻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大石头准备应战。奇怪的是,和这三头野兽对峙了许久,老张发现它们并没有要扑上来的意思,而是像狗一样,乖乖地坐在地上。老张继续向前走,它们就跟着,但总和他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老张逐渐放下了恐惧,惊讶于居然有不咬人的狼。和狼并行了许久,他发现了一座村子,回首,狼们已经窜回了树林。

            走在村口小路,老张在浓雾的影响下依旧看不清楚村子的全貌,他所能看到的,就是村口有一棵很大的树,树下貌似站着一个人。

            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能遇到人,老张不清楚他是该高兴还是该害怕。他不自觉地放缓了步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渐渐地,他发现那个人他认识,是他许多年都没有见过的二爷爷,二爷爷背着手站在大树下,牵着一头黄色的猪。老张回忆起来了,当年二爷爷他们家因为分地的事和自己家闹翻,之后两家人再无往来,老张也只在十二岁之前见过二爷爷。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了,二爷爷是死是活他都不太清楚。此时此刻在这里遇见了二爷爷,老张有点懵,但还是喊了一声,“二爷爷!是我啊,我张明!”

            二爷爷没有回应,站了一会,之后就转过身去,牵着他那头黄色的猪,消失在了浓雾里。老张追了过去,而二爷爷和那头猪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见了踪影。天黑了起来,此起彼伏的乌鸦叫声打断了老张的思绪。老张抬头,发现黑漆漆的天空中盘旋着一群又一群乌鸦,它们像抽水马桶冲水一样,在空中逆时针飞行。难听又刺耳的叫声惹得迷信的老张心烦意乱,他捡起石块赶跑了那群黑色幽灵,接着,走进了村子里。

         

            走在村路里,四周寂静无声,老张纳闷刚刚赶走的那些乌鸦怎么飞走得那么快。天已经全黑了,可是村子里没有一点灯光,家家户户紧闭大门,好似这是一座荒掉的村子。在村子里逛了许久,看着那熟悉场景,老张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他自己家所在的村子!意识到这点,他便循着记忆,摸到了他自己家的门口。

            站在自家大门口,从院子里传来了明亮的灯光,他的眼睛顺着灯光,看到了屋中的妻女。念初一的女儿坐在炕上,校服外套还没有脱,正在乖巧地写着作业。金灿灿的灯光照在她的马尾辫上,洒在她圆嘟嘟的有点婴儿肥的脸上。紧挨着女儿坐的妻子,正在织一件毛衣,从毛衣颜色和大小上看,是织给老张的。老张笑了,在黑暗里看着屋内幸福融洽的母女二人,脸上浮现出了幸福的微笑。他想到,已经半年多没回家看看了。老张看着妻子,头发有些干枯,织毛衣的手也已经有些干裂,他有点心酸。自己在外面逍遥自在胡吃海塞的时候,是妻子一个人操持着这个家,独自拉扯着半大的女儿。老张有些自责,看着屋内温馨的画面,他的眼角有些湿润。

            突然,屋里不知从哪里又多出来一个男人。老张一惊,仔细一看,是个中年男人,圆脸,矮胖,是他自己!老张看到他自己出现在了自己的家。惊叹声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来,他就看到屋内的自己举起了手中的菜刀,疯狂地砍向自己的妻女,鲜血喷得到处都是,染红了白墙,染红了炕头,染红了窗户。妻女没有任何防备地被砍翻在地。屋内的老张依旧没有收手,继续劈砍一动不动的妻女。里面的老张疯狂行凶,外面的老张疯狂呼喊,想冲进去,却被紧锁的大门拦在外面。终于,里面的老张停手了,撩了一下头发,满脸是血地冲着大门外牙根都快咬烂的老张咧嘴一笑。老张终于忍不住了,助跑,艰难地翻进了院子里,落地就拔腿跑向里屋。

            进了里屋,老张愣住了。屋里没有第二个老张,亦没有妻女的身影,刚刚在外面看见的满屋的鲜血此刻也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满墙的照片。密密麻麻的照片布满了所有墙面和天花板,老张仔细一看,发现照片上的主角都是自己。那些照片,都是老张和妓女做爱的场面。各种角度,各种姿势,那样子简直像是他在嫖妓的时候带了一个职业摄影师。老张此刻已经无暇思考究竟是何人拍下了这些下流的照片,他现在只觉得头脑发晕,一屁股就坐在了炕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刹那间,他一眼瞟见了炕上的一个盒子。那是个做工精美的铁盒子,老张明白,这么好的盒子不属于这个简陋破败的家。他把盒子拉了过来,发现盒子上有血迹。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了心头。他猛然打开了盒子。

           

            妻子和女儿的头颅赫然放置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两颗头颅从脖子的断面到脸上都是血,女儿紧闭着双眼。妻子则嘴角挂着一条血丝,瞪大双眼,无神地注视着此刻魂飞魄散的老张。老张一把扔掉了盒子,夺门而逃,他尖叫着,不断地薅着自己的头发,一边继续尖叫。他跑到了村口,二爷爷依旧背着手,牵着一头黄色的猪,伫立在那棵树下。不同的是,此时二爷爷对着惊慌失措夺路而逃的老张露出了惨笑!那张面无血色的脸,笑时露出的黄黄的牙,在老张跑出村子以后还继续萦绕在他脑海里。他狂奔在树林里,迷失了方向,耳边依旧是远方那不知名的巨兽所发出的那振聋发聩的嘶吼声。一时间,他已经分不清他究竟是停止了尖叫还是仅仅是尖叫声被那铺天盖地的声音遮蔽了。终于,他又找到了他下来的台阶,于是便手脚并用地奋力向上爬。老张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浸透,感觉爬了一个世纪,才最终回到了高速公路路面上。他手忙脚乱地翻身回到了自己的驾驶室,却发现所谓的断路早已不见踪影,眼前依旧是笔直的公路,浓雾也已经散去,没有任何不寻常之处。老张有些恍惚,他怀疑自己刚刚是做了个噩梦,可翻开衣兜,里面那蓝色的花瓣证明刚刚的一切是他真实经历过的。老张重重地呼了几口气,发动了大货车……

              据老张所言,在那件怪事以后,他就辞去了大货司机的工作,回到了妻女身边,开始务农,摒弃了原先那不堪的生活,试图做回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帮着老张把千斤顶放回他的车里,目送着他驾驶农用车离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刚刚那个老张啊,他一直没有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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