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另一个人心情沉重地死去……”
作者的话
重要主人公:
“他们算什么英雄?他们在那边杀儿童、妇女,他们是些精神失常的人……”
我站在那里,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们是兵,我们执行的是命令。
如今,一切罪名都扣在我们头上……什么罪名都要士兵来承担……有人对我们说;“执行罪恶的命令就是犯罪。”
没有人教我动动脑子,相信还是不相信,开枪还是不开枪?向我反复灌输的是,只有更加坚定地相信!
不假,我杀过人,我浑身上下沾满了鲜血……
不假,我杀过人,因为我想活下去,我想回家……
作者:为什么我觉得我老早就认识他,听见过他的声音?
杀人就是为了能回家
真正的男子汉应当体魄强健。
人在战争中,才能锻炼成体魄强健的人。
我明白了,我能够杀生,我手里有武器,
人的脑浆四处飞溅……人的眼珠顺着脸庞滚动……我承受住了!
杀动物是一回事,杀人是另一回事。
人在战斗中成了木头人……没有了理智,变得麻木无情……处处算计……我的自动步枪就是我的命……自动步枪长在身上了,好像多了一条胳膊……
你打死他,然后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我又活下来了!
杀人并没有乐趣,杀人就是为了能回家。
在没有水的尘土里,死亡让人更加暴露无遗。
有的人头已变成一张枯干的红纸……可是我还活着!
死前他们怎样,现在仍然那个样躺着……可是我还活着!我要摸摸自己,证明自己没死……
鸟儿不怕死,鸟儿蹲着,张望着。儿童不怕死,他们也像鸟儿一样蹲着,静静地、好奇地东张西望。
回家后,我对死才有了恐惧感。
我问心无愧,不怕噩梦。
我不知道,我们这一代人活下来。将来会怎样。
我的手在抖……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激动……我还以为我早就轻松地退出了那场游戏……
如果您要写的话,不要提我的名字……我什么也不怕,但我不愿被留在这段历史里……
——一位步兵排排长
我仍然在哭泣
在过去的几年里啊,俄罗斯,
在你阿富汗的国土上,
在那里的崇山峻岭中,
留下自己多少儿郎……
当时我一心想冲出习惯的生活……
坎大哈,坎大哈,你是个什么鬼地方?
苍蝇窝,“杜赫”群,噩梦一场又一场……
当初我以为自己活不到回家的日子,如今我已跨过这个坎了。
在这里,我有两个梦交替出现,不断重复。
我们人人都想家,但很少提家,这是因为迷信。(在战争中忌讳说回家,往往说了反而回不去。)
很想回家,可是我们该回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一直都在哭泣,为那个早已不存在,只懂得书本知识的莫斯科小姑娘祈祷……
——一位女职员
我不愿意当政治错误的牺牲品
我飞到那边去时,怀着回国的希望,并且希望回国后可以在人们面前昂首阔步。可是现在,我想我永远不会成为战前的那个人了。不……不会了……
我不让人枪杀毛驴……毛驴犯了什么罪?那边的毛驴像儿童一样,脖颈上也拴着护身符……
火苗把童年记忆中粮食的香气扬起来了……
那边的夜不是慢慢降临,而是突然砸落到你身上。白天转眼成了黑夜,就像你原本是个娃娃,一下子成了男子汉。这就是战争的力量。
我想把发生的一切都写出来,不加任何议论。天在下雨……只写这样的事情,天在下雨……不加任何议论,不管是好是坏,反正天在下雨。
我们怀着希望回国,以为故乡会张开双臂欢迎我们。
“你们成了政治错误的牺牲品……你们被变成了罪犯的同谋……”
我不愿意当政治错误的牺牲品,我要为此而斗争!让世界翻个底朝天吧,但这件事翻不了个,躺在地下的人是英雄,真英雄!
——一位掷弹筒手
活着回家
我很走运,回到家里时,有胳膊有腿,有眼睛,没有被烧伤,也没有变成疯子。
我们参加的不是想参加的那场战争。
我们下定决心:把仗打完,活着回家,然后再弄清是非……
士兵应当像子弹,随时准备射击。——恩格斯
上战场就是去杀人,我的职业是杀人。
个人的恐惧?
别人可以被杀死,但我不能被杀死。可以杀死别人,但杀不死我,我的头脑接受不了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可能性。
时时刻刻感受到人与死亡近在咫尺,我们总是围着死亡打转。
有些人的幻觉是有颜色的,好像在看电影……
不能杀第一个人,让第一个人流了血,以后就难以住手了……
每个人都为自己活命在操心!为自己活命!
不能让人流第一次血……因为你会不停地枪杀昨天那个老汉和昨天那头毛驴……
仗——打完了,命——保住了。回了家,现在我们得弄清是非……
——一位炮兵 大尉
我在等他回来
我守着棺材,反复问:“谁在里面?是你吗,我的好儿子?”
我觉得我埋葬的是个铁箱子,而我儿子还在某地活着。
我们也许再也没有别人陪伴了,所以才相依为命。
我在等他回来……我没有见过他死去的身体……我没有亲吻过他……我在等待……
——一位母亲
我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你们永远不可能和我们站在一起,谁也没有权利审判我们。
我们怎么能是正常人呢?!我们的内心承受了那么多创伤……
我们有一种感觉,谁也不需要我们,国家过着自己的生活……
这是谁的战争?是母亲的战争。
周围的生活枯燥乏味,使你觉得有些无力。
当你手疼时,千万别把它砍掉,你得细心照料它,把它治好。你会把它治好的。
我们为什么要聚会?我们全靠大家聚在一起而自救。不过,你还是得一个人回家……
——一位炮兵团少校宣传员
我在那边杀过人吗
我夜夜梦见故乡的家,
花楸树林边,多么宁静。
三十,九十,一百声……
布谷鸟,你为何唱得这样多情……
这是我们唱的一首歌……可爱的一首歌啊……而有时连一天也不想再活了……
战争结束了……现在他们想办法要把我们忘掉,把我们掩藏得远远的……
我在那边杀过人吗?杀过。难道您希望我们在那边当天使?您期待着,回来的都是天使?
——一位上尉,迫击炮连连长
我们出发时从不握手告别
第一次爆炸,坦克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当时坐在炮筒旁,炮塔起了保护作用,其他人都被炸死了。我马上摸了摸自己,检查一下脑袋是否在原处,胳膊大腿是否在原处……全在原处,继续前进。
我早已知道,止血带包扎在什么地方,将来就要从那个部分以上三到五厘米处截肢。
他们不是伤残就是毙命,我们出发时从不握手告别。
我奔跑……我又有了两条腿……我发现我的眼睛又能看见东西了……但,这只是在夜里,在梦中。我醒了……
——一位工兵上尉
他们死的时候不声不响
我去的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我不甘心过这种生活,我的心不希望如此。在战场上会更舒服些,在那边什么事都可以找到理由,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位细菌学女医生
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命令,从来不能讨价还价。
谁需要这场战争啊?
你等着我吧,我会回来。——西蒙洛夫
在战场上,每个人都在进行自己的工作,在执行命令,各有各的命运。
如果非得死,就不要经受痛苦。
可是我们活在人间,我们在经受痛苦……
这场不可理喻的战争对你来说已经结束了,对我来说却没有结束……对咱们的女儿来说,这会是最长的一场战争……我们走了以后,她还得活下去……
——一位妻子
我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了什么人
我们这代人生不出健康的婴儿,我们是在战争中长大的,轰炸、射击、饥饿……
人家把他们往战火里仍,他们还以为那是给他们荣誉。
只求你们把我儿子的遗体还给我……我要按我的方式来安葬他……我一个人……我不需要任何军人的礼仪……
——一位母亲
只有完全绝望的人才能说出一切
只有绝望的人才能对您讲出所有事实,只有完全绝望的人才能对您讲出一切。除了我们以外,很多事都没人知道。
我从那边归来……在那边时总有一个小镜子……在这儿是一面大镜子。我一看,我不认识自己了……不,是另外一个人在看我……新的眼睛,新的面孔……我弄不清哪儿发生了变化,可是连外貌也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他们谈论死亡时是那么心平气和,听得我茫然不知所措。
这儿认为不可想象的事,在那边却司空见惯。杀人是可怕又让人恶心的事,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开始认为,虽然自己一个人面对面开枪杀人,这种事可怕而又令人恶心,可是和大家一起开枪杀人却会令人情绪亢奋,有时甚至令人欢天喜地。
战争就是战争,应当杀人。难道把作战武器发给我们,是为了让我们和同年级的弟兄们做军事游戏?难道是为了在那边修理拖拉机、播种机?我们遭到枪杀,我们也杀他们。能在什么地方杀人,就在什么地方杀人。
现在他却已经超出了你的同情界限。他刚刚把你的朋友打死,一堆肉代替了你的朋友。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不要写信告诉我妈,我恳求你们,什么也别让她知道……”
可是你,苏联人,对他们再也没有同情心了。你的大炮炸平了他们的村庄,他们几乎找不到自己的母亲、妻子和孩子的任何东西。现代武器扩大了我们的罪恶,我用刀子能杀死一两个人,用炸弹能炸死几十个人……然而我是军人,我的职业就是杀人……
——一位上尉 班长
这里的人都不愿意谈起未来
爱一个人,就贴在心上,不爱呢,就打发他去见鬼。
有人负了伤,有人患了病,有人心灵受到摧残:没有完整的人。
生活幸福美满的人大概都害怕死掉……
——一位女文职人员
人身上能有多少人味
不仅你在窥视深渊,深渊也在窥视你的灵魂……——查拉图斯特拉
彼此不能把对方看成是人,看成是人,就下不了手。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是兵,我们只知道打仗。
人在战争中会发生某种变化,是他,又不是他。
士兵生活中,外力无法制服内力,正是内在的法则决定了我的命运。谁若想与它对立,必定遭到失败。我见过这种情况……我不干预自己的命运……
你躲不掉,只好把打掉的牙吐出来……我在战争中明白了,人身上的人味并不多。没有食物的时候,人变得残酷无情;感觉不舒服时,也会变得残酷无情。那么,人身上能有多少人味呢?
谁也不会说出那些地下躺着的人身上,曾经有哪些真实的事情发生。活者授予勋章,死者编成传说,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场战争就是这样留在我的记忆里,荒唐透顶……
——一位瞄准手士兵
您浑身都沾着我儿子的鲜血
我们还能活多久?心里装着这种悲痛活不长。
我今天要到坟上去……我的宝贝儿子在那里……那里都是自己人……
——一位母亲
死亡就是这样
我的记忆出了毛病……在学院里读到二年级时就想退学……不知为什么,有些人的面孔,有些人的语言离我而去,消逝了……个人的感受……只记得一些片段,只留下一些碎片……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好像没有发生过……
他躺在棺材里,我看着他,已经没有怜悯之情了……我看了很久,细细观察,为的是将来能把他记起来……
记忆出了毛病……只记得一些片段,只留有一些碎片……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好像是从未发生过……
——一个坦克兵
我要活着
看我的外表,谁也想不到我内心是什么样,只有父母不让我总去回忆那些摆脱不掉的往事……
哪里需要冒险,我们就到哪里去,混日子已不能代替生活了。
我明白了,我们不为人们所需要,不需要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那是多余的东西,不方便的东西。我们也是多余的人,用起来不方便的人。
我不干了,到处都是生活的泥潭。
我不对任何人讲我做的梦,可是我讲不出来的,我不想讲的事,仍然存在……
他们希望我死去,我也许真得已经死了,所有应当默默无语。
——一位通信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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