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是个很有意思的网文,一来断更许久,本想着除了我这样的老书虫大概很难还有人记得十年前的未完待续,不过如今依旧名声在外,倒有些类似《诛仙》等大作的情怀意思;二来是定位宽泛,有人说它言情,有人说它武侠,谋略部分比重不轻,可风花雪月的外景雕琢同样用心,这样的布置驾驭地差了难免显得杂乱无序,但写得出彩就又自然格局视野宽广,就好像黄蓉给洪七公做的那盘玉笛谁家听落梅,肉只五种却有二十五变滋味,考究制作者的功底,也何尝不是考验尝客的老饕本性。
武侠小说历来受众无数,既感谢于金庸古龙二老的前人铺路,也得敬服后来人在此基础上的不断演化拓展:纯粹的江湖自然首推凤歌、步非烟,武侠加言情就少不了江南、沧月,说到宫闱谋局,猫腻的庆余年肯定让人爱不释手。国人对于江湖的原始崇拜来源已久,用王家卫的话来说,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气势占足又有不外显的干脆利落。如果说好勇斗狠是第一步,那么江湖的更上一层楼就该是儒家书生讲究的修齐治平,如孙晓在《英雄志》里所言,将正义留给上天主持,不如用剑捍卫自己的“道”。道、法、规矩,诸子百家一脉相承,所以我爱金庸大过古龙,一时的快意恩仇远不如保国门守疆场的气吞万里如虎。
可红猪侠似乎又跟他们大不一样,《庆熹纪事》的辟邪出身世家又转瞬化为卑微,比《琅琊榜》中的梅郎更要显得如履薄冰。因为“太监”的身份,贱胚子从始至终也很难真正给予明珠所谓的幸福,故事的悲剧性质其实从最开始就已经掀开一角。“辟邪”取自瑞兽貔貅,既有暗示龙之九子的意思,也带着一份物是人非的讽刺,而瑞兽依附于皇家而存在,正如辟邪无法与这所深宫隔绝联系,哪怕他的仇人就生活在这里,可同样,他的人生也都在这里,一介宦官,如他师父七宝太监所言:“只要离开了它,就像我今日一样,无处可去。”
墨家有游侠,讲究一以贯之的“兼爱非攻”,可侠之一字,左取仁右取义,本就是个最难善终的道路,太史公在《史记游侠列传》中言道:“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徙同类而共笑之也。”侠重于“意”,其次是武,所以自古江湖故事中的主角才无一不是心里存恨也存爱,以武犯禁,又济弱扶倾。
活得最不快意,因为有所为,更有所不能为,也不肯为。
就如辟邪,天性清冷,内秀于心,深讨皇帝和诸位王爷喜爱,若是以家破人亡的仇恨做引子,哪怕后来当个权倾朝野的弄臣贼子也无不可,更有番畅意。可天下垂危,只求个人顺心意,闹得人人如他自己一般颠沛流离,那么这场复仇戏就显得太过惨烈了。而姜放、吴十六等人,甘愿放弃手中的荣华富贵以死为辟邪效命,同样是基于他这份不教我负天下人的悲悯,仔细想想,如果江左梅郎逃得性命投敌而去,哪怕最后成为赢家,可孤家寡人又有什么意思。
所以李师才会对辟邪说他本性良善,哪怕那时候的辟邪显示震惊与疑惑,可他的心狠手辣都是在几近仁慈后的不得已,不自知的良善为辟邪预定了不太善良的结局,可有些人的魅力本就不是因为他们的事事如意。
且不提上代人的恩怨纷争,面冷心热的辟邪在与同样年轻的皇帝的相处之中,其实是可以看到君臣间的难得默契的。对于辟邪来说,与明珠的情感是伏线,半带隐晦和拒绝的温情片段并不如在与皇帝的交手中那种十足的默契。若是讨论起这份默契的由来,大约就是寂寞见寂寞燃起的惺惺相惜。辟邪和皇帝是一类人,年纪轻轻自有抱负却又如履薄冰,相比辟邪练就内功后形成的清冷性子,皇帝的孤独是无法明白表现出来的,所以他才只有在四下无人里表露落寞:
夜凉似水,白霜满地,东大天道里一路火烛也颇显黯淡,回声的只有皇帝自己的脚步,辟邪紧跟在他身后,却仿佛不存在。皇帝深深吸了口气,“原来宫里还是可以这么安静的。” 辟邪微笑得甚至有些空灵,皇帝瞬间以为那只是他的魂魄。
彼时天上地下只有两人各怀心事,又仿佛看透了彼此。皇家人龙椅上生,自然要为了龙椅去死,所以所有人都可以逃,皇家子弟退无可退,所以景佳选择留在凉州,所以从太后到皇帝到王爷都为了皇位争来夺去,所以自幼便有明君心思的辟邪,必须面对千万人而吾往矣。
也许,红猪侠让我喜欢的就是那股子疏离气,每个人都活跃于纸上但不得安宁。她自有女子气,如沧月如步非烟,把江湖人写得不在江湖里,她把高手写得摘叶飞花便可伤人,但身处宫中又显得一人之力无法回天,所以每个人都带着倦怠和寂寞。偶尔的温柔只像隔靴搔痒,痛苦却很重,重到连七宝太监这样的惊才艳艳都不得不弯腰。真正的江湖世界的确就是让人快意不起来,因为恩怨太多,对错太复杂,好比江南最爱写的英雄末路,好比《死人经》里的最难欢愉,就连古龙,也是在写寂寞的时候最让人难忘:
李寻欢道:“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 阿飞道:“十七朵。” 李寻欢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已冻结。 因为他数过梅花。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那是多么寂寞。
国人对侠的崇拜,本就是寄希望于痛苦挣扎的矛盾延伸。红猪侠将辟邪打落为宦臣,便从最开始就掐断了那份求不得,墨家游侠子从汉起没落,想来,就是因为侠气总从绝处生,可我们又不敢一生不得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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