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村子都会有一两个痴儿,阿辉就是我们村的痴儿。
阿辉家有一口井,开在他家院子左半边靠近洗衣板的位置。
每天,阿辉的妈妈把一个墨黑色的塑料桶扔下去,拽着手指粗的牵绳左右虚晃几下,最后猛一用力,桶子扎入水中,满满一桶水就“晃荡晃荡”地提上来了。
然后,阿辉就开始鼓掌。他的妈妈打一次水,他就鼓一次掌。他的手劲很大,鼓掌的时候,两只手拉得很开,掌心对着掌心,“啪啪啪啪”,声音清脆响亮,大概也很疼。
可是阿辉不觉得,他笑得很开心。一边笑,一边还有口水从嘴角流下来。
我那天得了母亲的令,捧着空碗去他家借盐的时候,看到阿辉正趴在井沿上。
我蹲下来问:“在干什么呀?”按照村里的辈分,我得管他叫叔,但我从来不叫。一是因为他就比我大了八岁,二是因为他傻。
阿辉仍然保持趴着的姿势,因为头的位置比较低,转过来看我的时候,满脸涨得通红,还吹了个鼻涕泡:“嘘!轻点!我在听井潭姑娘烧水呢!”
我跟着他的动作往下看,水面上映照着天光以及我们两个人的脑袋。几只长(chang)脚的虫子在轻巧地跳来跳去,它们就是阿辉口中的“井潭姑娘”。
“谁和你说井潭姑娘会烧水的?”这说法太有意思了,我趴下来贴着他的耳朵问。
“我妈说,冬天的井水热,就是因为有井潭姑娘。所以……是它们在烧水啊!我都听到声音了,咕嘟嘟……,咕嘟嘟……,来,小多米,你听听看。”他招呼着我,让我学他的样子把耳朵贴近井沿。
“不可能,那夏天的时候,井水那么凉快,井潭姑娘难道也烧水吗?”我提出的这个理由,阿辉根本没法反驳。
他沉默地盯着水面,长长的一串鼻涕落下去,“扑通”一声激起了几圈涟漪,把井里的两个脑袋漾开了。
“井潭姑娘……家里……可能有……冰箱?”他思索了一会,不太确定地说了这么一句。
当时我已经七岁了,上小学一年级。
我翻了个身,哈哈大笑起来:“井里怎么会有冰箱?傻辉,傻辉,你快笑死我啦。”
阿辉也不生气,陪着我笑了一会儿,认真地问我:“那你说说看,井水为什么冬天暖和夏天凉快。说……说……看!”
多简单的问题,也值得他想破脑袋。我站起来,拉了拉衣襟,把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向他解释这个问题:“井潭姑娘是个小仙女,她用手指一点,想要水热,水就热了,想要水凉,水就凉了。”
“这么简单?”
“对啊,就这么简单!”
“我不相信!”
他好像生气了,不再理我,继续趴在井沿边朝下面张望。看了一会儿,还把耳朵贴在井口的水泥板上。能听到什么?!还咕嘟嘟呢!
我也生气了。拿起之前被我放在地上的空碗,去找他妈妈借盐去了。我得告他一状。
阿辉的妈妈那会儿也就四十岁左右,可是她在村里的辈分很高,我得管她叫阿婆。
她接了我的空碗,从土灶下的小缸里起了一大勺盐递给我:“不用还,我上月还欠你妈一碗糖呢。”
“阿婆,阿辉趴在外面的井边呢,说井潭姑娘在烧水,他把衣服都弄得脏兮兮的了!”女人最烦孩子把衣服弄脏了,阿辉的妈妈肯定也不例外。
谁知道她只是往阿辉的方向望了一眼,掸掸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别管他!”就又干活去了。
回家的时候我特意贴着墙边走,想离阿辉远一点。
他却忽然冲过来,拉住我的手:“我知道了,我把井水弄干,就知道里面有没有冰箱了!”
这是一个很宏伟的计划。
我立马忘记了我们两人之间的争执,急匆匆地把盐拿回家后,就兴奋地加入到“把井水弄干”的伟大行动中。
首先想到的方法自然是打水。阿辉的力气更大,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我指挥,他执行。
我们村有一口公用的大井,舍不得用自来水的阿娘阿婆们,都会选择在大井边上洗衣洗菜。我观察过很多人打水,就属阿辉的妈妈动作最漂亮,命中率也高,几乎是百分之百。所以,我用她的方法指挥阿辉。
“这样,拿住绳子,让塑料桶在水面上左右漂几下,然后当桶在最边上的时候,用力往中间甩……对,对,对,往中间甩,让桶子下去啊,下去啊,你怎么就下不去呢!”这已经是我第八遍教他了,可是一桶水都没有打上来。
不行,换我来。
等我真正去做,才发现,打水原来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的。我试了三次,桶子要么没扎下去,要么只捞起来一勺子的水。我悻悻地朝阿辉吐舌头,阿辉也朝我吐舌头。
第四次的时候终于成功了。
“阿辉,快来……快来,我拉不动了,快……快……快!”塑料桶的牵绳勒得我手疼,但为了这个宏伟计划,我必须咬牙坚持。
都说熟能生巧,很快我们就成了优秀的“打水二人组”。阿辉贴着我站着,我打好水,他就用最快的速度接过绳子,拉上水桶,“吭哧吭哧”提着水倒进洗衣板旁边的大水缸里,然后再把空桶交给我,继续打水。
就这样,我们大概打了十桶水,但是往井里一瞧,水好像根本没少啊!
我们两个又一次趴在井沿,但这次是累趴的。
“这个方法不行!”如果我们两人中得有谁为这次行动画上句号,那肯定是我,“这个井水是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吗?”
阿辉睁大眼睛看我,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们得从源头上把它给掐了。”这是我想到的解决办法。
“源……头?源头是什么东西?芋头?可以吃吗?”阿辉用袖子擦了擦鼻涕,说到“吃”的时候,甚至还咽了咽口水。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源头是什么东西。前几天听哥哥背古诗,有这么一句“为有源头活水来”,我也问他源头是什么东西来着。他告诉我,因为有源头,水才会源源不断。
但这解释太深奥了,阿辉肯定听不懂,我直接甩给他一个行动方案:“别管啦,我们不要让水流到井里来就行了。”
“井水不是天上下的雨吗?”阿辉用手指指天,疑惑地看着我。
“傻辉,傻辉,这都多久没下雨了,也没见你家井里没水啊!我告诉你,你家的井水都是住在上面的那些人家……嗯……用下来的水,然后慢慢~~慢慢~~地流到你家的!”我一边说一边还加了一个流水的动作,可信度绝对满分。
于是阿辉在问了我一次什么叫“用下来的水”后,开始纠结他家居然用别人的洗脚水煮饭的事情:“强子的脚……好臭的……”
“那我们先把强子家的排污口给堵了?”我的提议马上得到了阿辉的全力拥护。
于是我们两个猫着腰,踮着脚尖,悄悄地摸到后山脚下的强子家,用几个塑料袋把他家的排污口塞了个严严实实。
然后是阿东家、小飞哥家、云姐姐家……最后带的塑料袋不够,用的还是阿辉用来擦鼻涕的大帕子。大家不会认出来吧?
接下来我们又开始打水,因为有了前一次的经验,这一次我们的动作更快。没几分钟,就打完了二十桶水。都说痴傻的人力气大,经了这事我才明白,阿辉简直就是一个小马达。
问题是,井水还是没有变少。
阿辉带着希冀的眼神看着我。作为我们两人中的“智力担当”,我必须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
我思考了一会儿,起身拿着他家用来晾衣服的竹竿子往井里一戳。这井水也不深啊!水面和井口的距离大概只有三米,根据竹竿湿的位置判断,水的深度只有一米左右。
站在旁边的阿辉已经被我这一番操作“征服”,流着口水兴奋地等着我“发号施令”。
“你下去,用手摸一摸下面有没有冰箱不就行了。还费什么劲打水!”
听了这话的阿辉立马就脱了鞋子,准备往井里跳。
“傻辉你别直接跳啊,绑个……”我的话还没说完,阿辉家门口来了一群人:强子的妈妈、阿东的奶奶、小飞哥的爸爸,还有云姐姐!就知道不应该用那块大帕子去堵污水口!
我正打算拉着阿辉逃到他家的柴房里去,只听“扑通”一声,阿辉居然真的跳下去了!进来的那群人一看这场景,老早忘了此行的目的,惊呼着冲到井边,拿竹竿的拿竹竿,扔绳子的扔绳子,最后几个人合力拉着绳子,把小飞哥的爸爸放了下去……
阿辉的妈妈听到动静从里屋冲出来,趴在井边哭喊着阿辉的名字。那声音在长长的井道上溜了一圈,再出来的时候,好像凄厉了很多倍,听得人一阵恍惚。
很快,村里的人都来了。
我呢?已经跌坐在地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阿辉除了呛几口水,头上撞起了几个包外,并没有什么大碍。村里的国富伯伯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赤脚医生,他把了阿辉的脉,翻了阿辉的眼皮,摸了他的额头:“没事,惊着了。给他叫个魂就行。”
众人听了都松了一口气。村里每个女人都会叫魂,每个孩子都被叫过几次魂,这并不是件大事。
阿辉妈妈嘴巴里念念有词,手里拿了一件阿辉穿过的衣服,先在他身上抖了几抖,又走到门边,对着外面的不知道哪路神仙说了几句话,然后把什么东西迎了进来,又在阿辉身上抖了几抖,就算叫完魂了。
阿辉闭着眼睛咳了几次,大家这才真正放下心来。退出房间,开始对我“三堂会审”。
“主审”是我妈,她冲过来,先是狠狠地打了我几下屁股,然后揪着我耳朵往上提:“幸好没事,要不然把你给赔出去!”
我一害怕,就把我和阿辉这一早上的“宏伟计划”彻底交代了个明白。从井潭姑娘烧水到她家是不是有冰箱,从打水到堵污水口,包括撺掇阿辉下井,事无巨细,坦白从宽。
听得在场的几个阿娘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音。只有云姐姐,跑到我跟前,抚着我的脑袋,忧心忡忡地说:“小多米,你不会被阿辉传染了傻病吧。哪里有什么井潭仙女,井水是地下水呀,本来就是冬暖夏凉的!”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证明井潭里真的有神仙。因为阿辉在发烧了两天之后居然不傻了!
看到他妈妈打水,他再也不鼓掌了;鼻涕口水再也不流了;遇到我的时候,只是递给我一个“小屁孩,快走开”的眼神,完全忘记了我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伟大的革命情谊。就连他的长相也变了,两只眼睛的距离好像小了,额头也窄了。
他彻底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十五岁男孩。
大人们说,他的脑袋被井一砸,就砸开窍了。我之后试了很多次,往村里的那口大井里砸石头,每次都是简单的“扑通”一声,石头便不见了踪影。所以,我一直相信,是井潭姑娘点化了他。
阿辉不傻了之后,就跟着村里的木匠毛根伯伯学手艺,现在已经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师傅了。
他家的那口井自从那件事后就被填了。我也按部就班,一路考学,离开了家乡。
有一次回老家,我从他家路过,听到他正在院子里逗弄他的小女儿。
“知道吗,这里曾经有一口井。爸爸小时候经常趴在井边往里看,里面有很多井潭姑娘,一到冬天就帮我们烧水,咕嘟嘟,咕嘟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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