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下午

（文|水清   图|网络）

我很不喜欢跟我妈出去吃饭。

天天吃家里的饭菜，有时候会很厌倦，偶尔想尝试点不一样的，就会喊上她去外面饭店，放松一下。

可是，每次都是这样——我们每点一个菜，她都会喋喋不休：“这个梅干菜扣肉要68？也太贵了吧。”“咦，一小碟白菜要28？卖出肉价钱了！”

等到饭菜上了桌，她又开始了：“我就说嘛，家里吃好了。这一小碗扣肉家里做做成本20都不到。你们啊，真是不把钱当钱。”

话说到此，索然无味，胃口倒掉，听得我心里徒生闷气，发誓下次再也不跟她出来吃饭了。

如果你有心观察，会发现妈妈辈奶奶辈的人往往视享受为罪恶。

出去吃饭是奢侈浪费；买满柜子的衣服鞋帽是有病；买很贵的护肤品是铺张奢靡；请钟点工做家务是资产阶级；咬咬牙买来昂贵的物品却不舍得用；买了好吃的却舍不得吃等着它长霉烂掉……简直罄竹难书。

也怪不了他们，都是从艰苦岁月里走过来的，童年时候也常常吃不饱饭，从小被教育艰苦朴素是优良美德，奢侈享受是大逆不道。

如有人劝他们想开点，享受一下，他们就觉得痛心疾首，是有意地挑唆他们犯罪。他们宁可把这些省给孩子。

中国的很多家庭主妇都是这样的省吃俭用+奉献型，常年为了孩子为了家庭忙碌，却总是忘记对自己好。

她们普遍不舍得花钱修饰自己，不舍得添置漂亮的新衣，购买昂贵的护肤品，并且看不惯那些打扮时髦的女孩，有时候甚至会口出污言伤害她们。

她们无法表达自己的需求，把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物质欲望降到最低，好像不这样忘我，就不够贤良淑德似的。

结果呢？视觉动物男人们眼睛走了神，有时候也不小心走了肾。

而她们也显得无能为力，这样的局面她们往往难以掌控，哀怨没有用，满腹戾气更是罪上加罪。

只能继续装聋作哑，把自己踩成一块地毯。

我们这一代已经好很多，会把“纵情欢乐”常挂嘴边。

买昂贵的包包和华服；不顾一切辞掉工作去旅行；去装饰可心的餐厅吃虽贵但美味的食物……

朱天文有本小说忘记叫什么名了，讲到台北的一个白领丽人，拼命工作，拼命赚钱，住地下室，吃盒饭，上下班狂挤公交车。

有一天，发了一笔奖金，她第一件事要做的竟是奔去一家饰品名店，为自己买了一颗璀璨的钻石。

美食、美衣和名贵的饰品全都能拯救人于沮丧之中，一个人专注于审美的过程，就是纳悦自己，滋养身心的过程。

心里再不痛快，抬起手臂，仔细研究一下环绕着手腕的玉镯子上的行云流水，心里的烦恼顿消。

这个过程妙不可言，岂可轻易同人说起？

这一年来，一直断断续续在读《蒋勋说红楼梦》。

很多人研究《红楼梦》的主题、意义，其实一个字就能概括：“空”，深入骨髓的幻灭感。

如同张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那些细碎的衣食住行，搭建成作者的繁华旧日。

作者不厌其烦地描述一件衣服是什么样，做一道菜的繁琐过程，屋子里的摆饰，夜游中的一个神情……

是的，最后都是虚无，人生本来就是虚妄，再重要的人事放在时空的漫漫长河中也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但是，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做。

与有情人相处时的每种食物的滋味，每件衣服细密的针脚，某一天的那一缕射到心底去的阳光……

些微小物，不凡其烦，一往情深地细细回忆、慢慢记录，构成了宏大的人生，隐隐渗透着盛年不重来的苍凉与悲怆，这才是对人生最大的、最深情的爱。

除非战争、出生和死亡，人生又何来种种大事？不过是与一些微小物事以本心共存。

正如张爱玲所说：“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

岁月匆匆，唯有这些小物事裹挟着回忆，呼啸而去。

亦舒的小说中，职场佳丽白天作者螺丝钉式的工作，得不到什么满足，感情方面又频频失望，无聊的世界里找到一个美妙的快乐通道——逛街。

刷街的快乐岂是男士可以懂的？

心里有苦，工作太累，家务牵绊，只要一逛街，即便不买什么，单是把那些华服一件件试过来，也仿佛在琐碎庸常的人生里，找到了一条通往愉悦的道路。

这些小小的物事带来的大大的欢愉，像是有神奇的魔力，可以在一片贫瘠中，开出曼妙的花朵。

而心，似乎也有了一个玄妙的出口。

正是因为有这些欢愉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所以才不会在累积的负面情绪中崩溃。

这才是最简单直接、最省时间、成本最小、却最有效的治愈。

所以，所谓“包”治百病，是有扎实的理论和现实基础的。

这两天闲来翻阅舒国治的《理想的下午》，觉得特别舒服，他的文字特别老派又古雅。

这种古雅，其实不是来自他的文笔，而是来自他的态度，很自然地，也就有一份独特的美感。

书中写道：“理想的下午，当消失在理想的地方，通常这个地方在城市、幽静的乡村，风景美极……理想的下午，要有理想的街树……以柔缓人的眼界，以渐次遮藏它枝叶后的另一股轩昂气宇，争人那份不尽之意。”

所以，过年之前，我们也得想方设法争取来这样一个理想的下午：

阳光和暖，被烘了半天的空气像棉花糖似的温馨而松软。

把孩子托付给老妈，约上一两个闺蜜（一定要眼光独到，志趣相投），穿上最美的衣服，化一个赏心悦目的淡妆，带足银行卡，去每家喜欢的服装店肆无忌惮地扫货。

出来的时候必定两手满满，气势汹汹地跟一众男士擦肩而过。

然后，去一家有大大落地窗的餐厅优雅地吃一餐——最好是临窗的位置，可以俯视下面拥挤的人群，可以与西边的落日遥遥相望。

我们低低地聊天，最后在霓虹绚烂时愉快地分手，心里默默感叹：这真是一个最理想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