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6年夏天,一场乡镇午宴在一帆桥西桥头,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董大千正在远处前呼后应地接待客人,镇子不大,东到一帆镇初级中学的校长,西到一帆镇粮食收购中心的站长,如数前来祝贺。董翔站在自家门口,双手插着牛仔裤袋,身穿运动外套,看着街道上一个个前来祝贺的父亲的朋友,眉宇微皱。董翔只想赶紧结束这嘈杂的宴席,和朋友们尽情地享受着今天作为主角的剩余不多的时间。他多少也知道,成人礼是个噱头,重要的是父亲,以及父亲和他朋友的交谈。对于自己来说,不过是吃了一顿比平时略微丰盛的午餐。
董翔家住在一帆镇街道上,家里是开工厂的——木板厂,一帆镇大多数的留守居民都在厂里做过工,这么一说,厂长家摆的宴,来的人自然就多了。时而有着拖拉机或者摩托车的引擎声呼啸而过,在街道上溅起朦胧的灰尘,“一帆镇就是灰尘生产基地,妈的。”看着路边停放的一辆红黑银三色摩托车,董翔嘴里气骂道。
董大千待人谨慎,对待儿子更是严格,十八岁之前,董翔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他当过兵,打过仗,抗美援朝的时候,更是带头冲过鸭绿江的。说起来,也是差点没命,至今的耳朵上还少一块肉。
1952年,董大千小队是负责侦察,一只鹰在不远处的山顶徘徊,有猎物了,董大千明白。突然那只鹰俯身冲下,冲向山顶,一声枪响,惊空遏云。
“有埋伏!”
嗖嗖嗖的子弹声从山上的枯草从中传来,董大千只觉得耳朵被扯了一下,紧接着剧痛来袭,董大千撒开腿就跑,因为剧烈的身体晃动,血滴从左边脸颊落了下来。
父亲从不会多讲,记忆中别人问起的时候,他就是讲到这里及时停止。他说战场太残酷了。看着董大千因为握手时而摇曳的耳垂,董翔不仅想起这些陈年故事来。
董翔是不知道谁送的摩托车,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当董大千把钥匙交给他的时候,重要的就是自己拥有这辆摩托车了,这是个意外的成人礼物。董翔在门口站了一会,隔着一条街道望着斜对面的布市。他对摩托车不是很了解,单纯地觉得摩托车很酷,引擎声伴随着排气管周围的空气燥起来的时候,是一种能够真切地感受到驾驭空气的感觉。董翔看向斜对面的老孙布市场,目光很自然的先从那辆摩托车三个花色上扫过,眼神游刃而锐利。隐隐约约间像是一场少年间的对局,仅仅是有和没有的程度,此刻间,他最希望听到的不是任何类似生日快乐,成年快乐的祝福,而是周遭邻里所有朋友和同学的一声惊羡,“哇!你的摩托车!”
董翔走回房间坐下来,“快了,宴会就快结束了。”
孙小贵是一帆镇少年中第一个拥有摩托车的,五羊一本田。董翔从没觉得牌子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到是这五羊一的“一”写的很酷。有什么用呢,不过都是一块后轮挡泥水的板罢了。孙小贵载着其他人的时候,他可都看见了。
少年的骄傲就要准备溢于言表了,万事俱备,只差个孙小贵。孙小贵究竟是不是今天的配角,他也不知道,他到底不是要比速度的,只是对于他人的反应或者态度充满了期待。说到底,是想赢得一些少年们的认可,可是具体认可些什么,董翔自己也不知道,于是他踱来踱去,走出门,看看孙小贵家的布市,又走进来,坐下。
2
如果董翔早些时候知道孙小贵恰好那天不在的话,将那些心底里的期许转化成饭桌上和其他孩子们的乐趣,或许再去租个《2001太空漫游》一起探索太空奥秘,或许那些灯光就不会是星星了,夜晚也不会弥漫,没有太空服也能活下去的。
“以后就是成年人,即将要肩负责任和家庭的使命了,一定要做好啊,小翔。”叔叔们一边说道,一边颇为满意自己言辞似的,开怀大笑。董翔一把抓住酒杯,“叔叔说的对,我敬您。”一边说着,一边将酒打开,给对面的酒杯到满,转而给自己也准备斟一些。
“这是酒!你小孩子不能喝酒!”董大千厉声喝道,董翔迟愣了一下,“今天都成年了,就让他喝一点吧,陪我喝一点。”董翔抬头直视着对面叔叔的面容,给了他一种没事的坦然。于是低下头,给自己倒了半杯。
董翔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一条引线,白酒入喉的一瞬间,有点类似点燃了一个即将爆裂的炸药,喉咙开始热腾,然后是脖子,紧接着是胸口,最后到达胃,像是即将爆炸却被人扔进了海里一样,下一瞬海水被煮沸了,升腾,扩张,翻江倒海。良久,归于平静。
董翔呼了口气,“好难受啊。”紧接着哄堂大笑。
如果不喝这杯酒,董翔应该会在饭桌上再呆上一两个小时,听着父亲和叔叔们谈一些生意场上的事儿,或者一些官商丑闻,幸许,开怀一乐的同时,就不会想起那辆停在路边的摩托车。
董翔走出门外,那半杯白酒着实让他不舒服,他全身在发热,似乎每一个毛孔都在吸收空气的温度来中和。一会儿,竟有些神清气爽,难怪大人们都喜欢喝酒。董翔心里乐道。
饭前他就去布市问过了,孙小贵昨天就去了县城,跟着老孙走生意去了。
董翔走到路边,伸展了一下被酒精点燃的身板,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晚风拂面,刚喝完酒的董翔身体从上到下的细胞都在释放,快要感觉不到了,越来越轻松了,踏出两步,轻飘飘地,骑上了摩托车。
悦耳的引擎声响了起来,风驰电掣的快感从心底涌上心头,溢满了神经中枢。眼前的街道变得模糊了,夜晚宛如黑色的迷雾开始弥漫,一帆桥上时而有几只萤火虫在空中游荡,桥下的一帆河水在退潮,碰撞在岸边的码头上,彷佛传来了太平洋的声音,董翔还知道这条河是通往大海的。
灯火是银河中的星星闪烁,道路的尽头一只黑洞吞噬着一切,一切都似乎失去控制了,手中的握轮缓缓向后移动,似乎他驾驶的不是摩托,是一艘飞船,正在进入光速的跃迁。好像有流星从四周落了下来,空间在不断压缩,穿透,宇宙中似乎有没穿太空服的人,正抱着一颗陨石缓缓游来。
“爸爸!”
一望无垠的宇宙中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喊。
3
猛地睁开眼,董翔从被窝里拿出手来,抹了一把额头,大把的汗水在手心摊开,凉飕飕的。董翔转身看向妻子,妻子也醒了,睁开眼睛看着他。“又做梦了吧。”妻子温柔的对他说道。董翔伸出手臂,一把揽过妻子,将头埋在她的怀中。
“我又听到爸爸了。”董翔闭着眼睛,用气息说着话。
“爸爸去世好几年了,你还在想他吗?”妻子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垂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按理说,早该追查下来了。这件事,董大千从来都没讲过。
董翔谈婚论嫁那年,政府人员来过几次,调查了一番,最后一次把董大千带走了。几天之后家里的工厂就被强行关停了。家庭情况由盛转衰几乎是一个月内就发生的事情,董翔的妈妈说家里得有人主事。
冥冥中像是被命运指示一样,董翔认识了张丽,情投意合,半年后就结婚了。
得到董大千的消息,已经是来年了,镇上书记亲自送来的公告。董成迁,逃兵,这就是父亲的身份。这件事,董大千从来都没说过,似乎他那经典的战役就只有一次,但是现在,董翔也没有心情去了解了。此后,董大千被判刑,董翔常年噩梦。这份压力来自于各方面,家庭经济的下滑,政府打压的干预,父亲牢狱的打击,董翔时常在梦里看到一个黑色的隧道,像一个黑洞,吞噬者他拥有的一切。他心底里无数次呼唤着爸爸,可是黑色的梦境像宇宙一样寂静,了无生息。
抱着妻子张丽,呼吸跌宕起伏,好些年过去了,每个黑色弥漫的夜晚,他似乎都经历了轮回,每当呼唤声响起,爸爸这两个字,像个炸弹一样,炸得他脑海清明。发际线后退,眉宇斑驳,眼神也开始混沌,父亲去世后,更是头发也渐染鬓霜,睡眠很少能够成为他放松的时间。只有这会儿,抱着妻子才是。
董翔已经年过四十了,张丽爱他,他也爱张丽,可是这么多年了没有孩子。董翔也罢了,早些年,母亲还希望他能尽快要个孩子传宗接代,可是想到自己身上抹不去的,父亲留下来的担子和压力,他似乎又觉得不该再把它继承下去了。他倒也没有找过原因,这也未尝就是个坏的选择,董翔一直这样认为。
如果不是拆迁,董翔可能再也不会和一帆镇挂上关系了,从父亲去世之后,一帆镇也就不值得留恋了。政府回收了董大千的土地拥有权,这就直接导致了,董大千去世的时候,一帆镇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让他安心的入土了。想到这里,董翔插进牛仔裤的口袋,眼神凝滞,似乎有一瞬间黑夜就要来了。
老孙的布市已经变成了托儿园,园长是孙小贵的妻子小马。董翔见过几次,因为已经不住在一帆镇了,也只有偶尔几次,在孙小贵的家里见过。街道两边扩建了了许多的房子,董翔家的两层小楼还贴着长方形的瓷片,大门正中间提着一行“家和万事兴”,白色瓷片经过多年的风吹日晒雨打,也都泛黄裂开了。小楼显得格格不入,没关系,总之都是要拆的。
今天是项目规划的来测量房屋占地,董翔不得不回来,父亲留下的,就剩下这栋小楼了。
4
和董翔一辈的一帆镇少年们几乎都外出工作了,一帆镇也落得萧条,安静。太阳快要落下去了,董翔站在门口,看着街道尽头,一辆辆驰骋而过的汽车携起漫天灰尘。一帆镇真是灰尘生产基地,这么多年了,一点没变。
远处一辆suv破开尘土向路边驶来,停在了托儿园的门口,董翔穿过街道,走上前。孙小贵从车里出来看着董翔,两人都相视而笑。董翔走上前搭上孙小贵的背,有一瞬间,董翔似乎看到了马路边的摩托车,还有孙小贵骑着五羊一本田的背影,董翔撇开头,眯着眼睛咧开嘴,这场少年间的对决,持续了太多年啊。
托儿园隔壁新开了一家酒店,早在董翔跟孙小贵说今天在一帆镇的时候,孙小贵就决定吃着一家了。刚开了一个星期,众人口碑皆佳,更何况老板是小翠。董翔想起小翠,扎着丸子头,脸很圆,从前倒是经常一起玩,一帆镇小学一个年级两个班,董翔和孙小贵还有小翠,三人同班了六年。
“呦,大老板来了!”孙小贵看到小翠,打趣地说道。
“小贵子怎么有空光临我这儿的?”小翠笑呵呵的走过来。丸子头和脸型都没变,就是脸上皮肤光润的可不像是和董翔孙小贵同龄人。
“翔子。”孙小贵看着小翠,双手比作立刀状指向董翔。
“董翔?”小翠惊奇地看着董翔问道。
“如假包换!”孙小贵接着说。董翔下意识的微微笑点头。
“哎呀,这真的好多年没见了。”小翠说着抽开凳子就做了下来。
小翠的加入,原本两个人的饭局,顿时热闹了起来。董翔脸色微醺,再见故乡,重逢故人带来的欣慰终究打散了董大千留在头顶的阴霾,想到这里竟然有点眼眶温热。抬头,一口热流入喉,眯着眼,咂嘴,似乎这一系列举动可以抵抗这高浓度烈酒带来的冲击。
董翔喝的不少, 再加上久别重逢的发小,一股心绪涌上心头。吞吞吐吐,将情绪都糅进了这股酒里,一股脑倾诉着。家庭带来的压力,工作应有的烦恼,着实快要把他埋进了酒精的虚幻里。
“可是谁又容易呢?”
说完,孙小贵指着托儿园,破口大骂孙大。孙大不想他过得好,改造这个托儿园的时候百般阻挠,和小马吵架动手,更是断尽了姐弟关系。孙小贵神色昂扬,眼神凶煞,举着一杯白酒就倒进了嘴里。
“可是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我们生下来就是要接受苦难的,这样幸福才能来的容易不是吗?你们回答我,是吗?”小翠也满身酒气,倚着墙面,歪着脖子。
“你是信教了吧。”董翔说道,“我也要去信教。”紧接着又端起了杯子喝了一口,自顾自的大笑起来。孙小贵也看着小翠,两人也都各自哄笑。
银月当空,一帆镇的的街道上传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奄奄一息的路灯压根照不清街道上是否有人,人们望向朦胧的夜色,时而传来的怒骂声,嬉笑声,迟疑着,扭捏着,这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
5
从车上下来,董翔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回想着晚上小翠说过的话。喝多了有些记不牢固。小翠也说的东一茬西一茬,孙小贵还算清醒,于是来了个总结概述。
“96年夏天,董翔你骑摩托车,撞人了,在小翠家门口。”孙小贵总结道。
这件事儿孙小贵是知道的,只是这么多年来,街坊邻居都是默认闭口不言。一则当时董翔家在一帆镇也是有头有脸,二则多少有些人家私底下收了钱的,老孙家自然也是收了不少。董翔是一概不知道,这件事儿是董大千一手摆平的。先是花钱和家属了结,后是送礼给街坊邻居控严嘴风。董翔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只知道自己撞上石头了,石头没事。
董翔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胃里翻滚着,一阵恶心,他跑进厕所一股脑全都呕吐了出来。一股酒气冲进他的鼻腔,似乎受到了一股拔尖的刺激,算是清醒了。
“人怎么样了?”董翔问道小翠。
“撞在了石头上,死了。”孙小贵回道,他没看董翔,自顾自的倒了半杯酒,端起来,放到嘴边嘬了一口。
董翔看了一眼熟睡的妻子,脱下身上满身酒气的衣服,掀开被角躺了进去。他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孙小贵说的那句话。
96年夏天,成人礼那天,自己撞死了人。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一帆镇的轮廓,道路的尽头一只黑洞正在吞噬着一切事物,灯火像极了银河中闪烁的星星,手中的握轮缓缓向后移动,他驾驶的似乎不是摩托,是一艘飞船,正在进入光速的跃迁。一切都变得混沌和不可控制了。
董翔闭着眼睛,辗转反侧,痛苦几乎吞噬了他的睡眠,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梦魇的存在。偌大的宇宙中,了无生息,一个没穿宇航服的人抱着一块陨石向自己飘来,董翔睁大了眼镜,好像看到了什么,飞船就快撞了上去,突然一声“爸爸!”歇斯底里,划破了寂静了宇宙。
董翔睁大了眼,妻子张着嘴,惊愕地正在看着他。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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