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战先生是我的小学班主任,从四年级至六年级,舍去其间他被调任初二班主任的半年,我们一起生活了两年半的动人时光。
在先生尚未为我们授课时,我便极渴望成为他的学生。年已二毛,衣着质朴,声音沙哑,他平实如沙土,却从不失格调与风采。课前唱歌时段,嘹亮的《精忠报国》总能从先生的教室里透墙而过,压倒萎靡散乱之音,回响在我们耳畔。先生的教室里不仅有歌声,偶尔还伴有表演,几个学生排在讲台上一齐刷牙的景致,使我大开眼界。更令我瞠目结舌的是,几乎所有学生在他的威严下哭着亲手把课外读物撕碎,白纸屑散落整间教室。但我未曾对此稍有畏怯,因为先生爽朗的笑声显然更具魅力,学生对他赤诚的热爱显然更具诱惑。
等到与先生相处日久,渐渐感受到他深受中兴名将岳飞的影响,为人治学皆如是。先生表字明鹏,另有二弟明举、明飞,其意之明、其志之坚尽现。先生字如其人,骨力劲健,取法柳体,在所识之人中,自以为只有老郎的“瘦金体”可比。先生坚持教我们书法,提按藏锋,垂露悬针,未尝忘也。先生不擅绘画,却极钟爱办公室里邻座张姓老师自绘的墨梅图。先生曾坦言少时家境贫苦,辍学很早,其所学所知,多为自学。先生的嗓音之所以沙哑,完全是因为小时候唱戏太着魔以致破了音。有段时期我和几个同学在临睡前会到先生宿舍借书看,我们惊觉先生竟在轻声读着标标点点的英语学习书刊。泥瓦匠、电工、农民、乡村教师,先生都曾以之谋生。在谈及做泥瓦匠时,先生欣然自喜,因为那时候有一个跟他趣味相投的工头。那人好唐诗,先生喜宋词,虽惺惺相惜,“但在别人眼里却是两个不知所云的家伙”,先生这样自嘲道。
先生授课,最为诱人处在于征引大量的故事,近至自身,远至传奇,莫不绘声绘色,引人入胜,甚而先生自己都沉醉期间,往往下课铃声响起才被惊醒。学习《少年闰土》一文时,因我问了一句“沙地上怎么能种西瓜”,先生便讲述了97年黄河水患给村里送来了一块肥沃的沙地,种出的土豆能比篮球还大,以致村里人争着要用那块地。我们一个个张着嘴、挂着笑、瞪大眼睛瞧着先生用两手比划的形状,脸上全画着惊讶兴奋的符号。先生似乎意犹未已,末了还添了句表示遗憾的话,“这些年我家只轮上过一次”。最精彩处远不止此,先生说岳更是我每每回忆那段时光时必不可少的节目。先生说岳,与凡俗者不同,事先无需翻阅书刊,只稍稍闭目凝神,一提气,再张开精芒闪闪的双眼,就能够动情的表演了,其形其态,若添上一折扇、一抚尺,活脱脱地就是一位评书大家。先生凭其腔调、神态、姿势、动作,竟似活画出一出出悲剧喜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一往情深。在模仿人物语气时,一眯眼、一拖音,一声沉沉的“嗯?”不仅给紧张处予以稍稍缓冲,更让我们听众真切感受到发话者的不同的气势和心思。说到军令如山,便义正辞严,正襟危坐,似崇慕钦佩,一句“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掷地有声无虚浮;说到兄弟盟誓,便慷慨激昂,霍然起立,似挥鞭远望,一句“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流露着说不尽的壮烈;说到对岳飞逼供,便悲愤异常,拍案而起,似睚眦欲裂,叹道“不想圣旨已下,叫我歇马边关,连用十二道金牌,召我京城回转”,无奈与愤恨溢于言表。先生怒则面目潮红,义则昂首挺胸,喜则开口大笑,一切言语俱出于真性情。少则一二人之言语,二三人之动作,多则百余人之冲阵,万千人之战争,莫不能从先生口中、眼中、手足中映现出来。至今回味,仍觉得余韵未歇,荡气回肠,像武科场上岳飞枪挑小梁王、青龙山八百破十万、牛头山高宠枪挑铁华车、灵隐寺疯僧扫秦、李若水斥敌受刑、梁红玉擂鼓战金山等等精彩至极的段子,仿若刚刚才倾听完,观赏完,一幅幅画面如溪水里的映像般明晰,一段段心绪像刚抚过的琴弦般在震颤着。
先生不仅会讲故事,更极注重古典文化的讲授,尤重诗词。那时候我们都要早早起床,小心翼翼地整理宿舍,而后于6点集合长跑,在马路上慢跑两千余米。回到教室后,先生照例在黑板上抄写一首诗或词,偶尔也选一篇文章。我们则照例将它工整地抄写在专门的笔记本上,然后一边瞧着同学头顶上升腾的热气,一边朗声记诵这项每日任务。大致数一遍,从第一首《满江红》至最后一篇《虞美人》,约过三百之数,上达《橘颂》,下至高考作文,长如《正气歌》,短如《绝句》,甚而吊文、评书选段,皆属其中。彼时记忆正好,兴味恰浓,多数篇目,现在仍能脱口背出。先生尤为难得处,在于敢为庸人之不敢为,能为庸人之不能为。在讲“六尺巷”的故事时,先生巧妙地写下了张英的家书:“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有何妨?万里长城今虽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我们惊为奇书,自觉记诵。入迷地听着孙武练兵、稼轩擒贼、戊戌君子慷慨就义、鉴湖女侠只身东赴等故事时,我们争相背诵先生特意穿插的诗词。或许正是因为先生的启蒙,我才能至今仍乐此不疲。
先生教学授课有特色,管理班级同样别具一格。先生常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他借鉴了魏书生先生的班规制度,宽严相济,活泼深刻。班规由我们自己讨论决定,由值日委员执行,对其中经典条例被我铭记至今:骂人者在讲台上刷牙;说小话者列队跑步;上课翻阅课外书者把书撕碎;宿舍不齐整者集体打扫卫生……条例虽稍有严苛,但因为孩童天性尚在,故执行得很好。在我眼里,纷扬的白纸屑宛若能化作蝴蝶,尽管带着泪却又含着笑,穿窗而过,飞往田野。先生也有童心,也会和我们打成一片。与初一学长的篮球比赛失利后,先生老将出马,亲自对我们进行培训;草长莺飞的二月,在风筝目眩神迷地坠到校外后,先生率领几元干将积极搜寻;秋高气爽之季,先生组又织我们踢足球,被撞得眼冒金星的奇异感觉我记忆犹新;待到冬天雪霁,先生会和我们一块打雪仗,或者对着窗上的冰花进行写作。有痛苦,有辛酸,却有更多的欢乐踊跃着,喧闹着。不是说,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到处都生长着青春的野草么?
樱桃红了又谢,芭蕉绿了又凋,七年光阴已脉脉流走。听说那所学校已毁,先生所在亦不为我知。明月被遮,听着秋雨淅沥,先生被调任前的那个晚上,又浮现在我眼前。二十七个学生,一位先生,静坐在教室。先生刚刚说了好多话,可仿佛又不够、不多;现在,他双手掩面,继而放下,眼睛红润,端坐着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孩子。望着先生,我忽然觉得他依然在做吐纳,在庄严地诵读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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