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长大了,有一天他走到一片墓地,在先人的坟墓前培一捧土、置一束花,默立良久。他有可能是我,也有可能是您。那是某一年的清明。每年的清明都是一样。墓地上无声地传诵着先人的消息,传诵着无比悠远、辽阔和纷繁的历史。往日的喧嚣都已沉寂;往日的悲欢都已平息;往日的功过荣辱,都是历史走到今天的脚步;往日千差万别的地位,被人类艰苦卓绝的旅程衬比得微不足道;曾经恩恩怨怨的那些灵魂,如今都退离了前台,退出了尘世的角色,“万法归一”,如同谢幕一般在幽暝中合唱一曲祭歌,祭祀着人类一致的渴盼与悲壮,因而平等。这时候我,或者您,又闯到世界大舞台的后台去了,这才弄明白,我们曾在舞台小世界的后台所得的那份感动都是什么。
这时我才懂得,人类为什么要有墓地。此前我总是蔑视墓地,以为无用,以为是愚昧的浪费。现在我懂了,那正是历史的祭坛,是象征人类平等的形式。
但是前台常常不免让人灰心,我发现那墓地的辉煌与简陋竟也与死者生前的地位成正比。譬如说:为什么伟人死后要塑一尊像要建一座殿堂,而凡人死了只留一把灰和一捧土呢?难道现世的等级还要延展到虚瞑中去分化人类的信念吗?难道人不是平等的,连在祈望中都不能得到一个平等的象征吗?无论再怎么解释都难有说服力,从不见有一座(哪怕是一座!)凡人纪念堂这一事实,到底是令人悲哀的。我的朋友力雄曾写过一篇文章,他设想建一座凡人纪念堂(不仅仅是骨灰堂),每一个凡人都有资格在那儿占一块小小的空间,小到够放置几页纸或一个小本子就行了。每个人都可以在那儿记录下他们平凡的一生及其感受,以使后人知道历史原来都是什么,以偿人类平等的夙愿。
这设想让我感动不已。我对力雄说,我也有一个不错的想法,很久了。我想,我死的时候穿的什么就是什么,不要特意弄一身装裹,然后找一块最为贫瘠的土地,挖一个以我的肩宽为直径的深坑,把我垂直着埋进去,在那上面种一棵合欢树。我喜欢合欢树。我想这是个好办法。人死了,烧了,未免太无作为,不如让他去滋养一棵树,给正在灰暗下去的地球增添绿色。我想为什么不能人人如此呢?沙漠的扩展、河流的暴虐无常、恶劣气候的频繁,正给人类的生存带来威胁,而这,都是因为地球上的森林正在与日俱减。要是每个人死了都意味着在荒贫的裸土上长成一棵树,中国有十一亿人世界有五十亿人,一百年后中国便多出十几亿棵树,世界便多出五十几亿棵树,那会是一片片多么大的森林!那时候土地会变得肥沃,河流会变得驯顺而且慷慨,气候会更懂秩序,一年四季风调雨顺。当然不是都种合欢树,谁喜欢什么树就种什么树,树都是平等的。后人像爱护先人的坟墓那样爱护着这些树,每逢祭日,培土还是培土,酹酒改为浇灌,献花改为剪枝,死亡不单意味着悲痛,更不意味着浪费,而是意味着建设,意味着对一片乐土的祈祷和展望。森林逐日地大起来,所有可爱的动物和美丽的植物都繁荣昌盛。那样,墓地不仅是人类历史的祭坛,不仅是人类平等的象征,还是万灵万物的圣殿,还是人与自然和解的象征与实证。力雄说我这个想法也很好,就让他那个凡人纪念堂坐落在这样的森林中间,或者就让凡人纪念堂的周围长起这样的大森林来。
我想,为了记住这一棵树下埋的是谁,也可以做一面小小的铜牌挂在树上,写下死者的名字。比如说我,那铜牌上不要写史铁生之墓,写:史铁生之树。或者把树的名字也写上:史铁生之合欢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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