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之殇

作者: 谢子风 | 来源:发表于2019-08-17 14:36 被阅读1次

    天,混沌而蓝,如锅盖盖般倒扣在山尖尖。有半大小子倒骑了山羊,颠儿颠儿行走在村头那座古老的青石桥上。
    满福老汉圪蹴在山梁梁一块挺立的山石旁,象看猴戏一样看远方。看着看着,“吞儿”笑了:“狗日的,看把你能耐的!”骑羊的小子,是他儿子。
    看见儿子就心情畅快。这正是满福老汉每日早晨都会在山梁梁闲坐的原因。
    这是难得幸福的一刻。
    山脚下的河水清澈见底,飘着太阳金黄的碎花,缓慢东流。桥下,河边,谁家女人在槌衣服,一下,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她槌一下,水就多一圈波纹,一圈一圈往外扩散。
    金波摇晃中,他看到面黄肌瘦的妻子走出大山,继而了无声息。剩下孩子成了他心心念念的唯一,他的全部。儿子很懂事,从没向他要过一分零花钱,也从不在路边贪玩,每天放学后就早早回家,拿了把砍刀上山砍柴,或是背了草篮下地割草,亦或是把缸里的水装得满满,尽量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那年春天,儿子跑了老远的山路去砍柴。因为贪摘几颗野酸枣,回来的时候天已很黑了。由于心急,走的慌忙,下坡子时被一块碎石绊了一下,手一松,柴捆打头上滚落,别在柴捆上的锋利砍刀将半边脸划烂,后虽长好了,却留下一道鲜红的横肉外翻,看上去怪诞狰狞,煞是吓人。就因为破了相,加上没钱,儿子考上了大学也没上成。回了家,儿子蒙上被子大睡三天。从此变了个样,不言,不笑,不和人来往,只有夜静更深时,跑到远处的山沟里狼嚎一通。闹得他心里惶惶不安,生怕儿子会做出什么傻事。结果啥也没有。儿子嚎罢就回,像是什也没发生,该吃就吃,该干嘛干嘛,拼命的忙活。只是再努力,这个穷极了的家,起色也不大。
    这时,一阵歌声把满福老汉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隔着热风,歌声被吹得一会儿声大一会儿声小。他敢断定,唱歌的是独自一人。只有一个人面对整条河的时候,才会流淌出全部感情。他也能听出,那是儿子。儿子纵情豪放的山歌,就象他年轻时对另一半的渴望。
    满福老汉懒洋洋躺于一片草坡子。浅草茸茸,亭亭的、粉盈盈的野花儿抚在脸上,很舒服。
    一晃,儿子二十二岁了,该说亲了。他暗中给儿子张罗。幸好,邻居有个叫宋枣儿的,和儿子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媒人一说就同意了,唯一条件是招上门女婿。上门就上门,山前山后的,几多步远,和在自家没啥两样。女子虽然腿有点瘸,长相一般,但人温顺勤快,是个难寻的好姑娘。没事时,还三天两头来家帮着做家务。那会儿,瞧着两人手牵手出双入对,满福老汉做梦都会笑醒。孰料,定亲的时候,宋家狮子大开口,要彩礼两万八,还说这样好,两家发。给三天期限。他家穷,拿不起,枣儿父母发了横,不准俩人见面。三天后,枣儿出嫁了,嫁给孤儿张大发。张大发是一个杀猪的,有钱。出嫁那天,枣儿托人送给儿子一个手帕,上面绣着一颗红红的心,她把心交给儿子了。那一刻,儿子捧着手帕蒙了脸,双肩抖动,粒粒泪珠从指缝里流出。满福老汉心里无比酸楚,就气这小子太过迂腐,管他哩,你带枣儿跑就是咯,他家能把我撕吃喽!“你个不知道咋着的臭小子!”他抄出一把铁锨要打,又觉不妥,放下掀,拿了笤帚,扬了扬,再扬了扬,还是没舍得打下去。儿子心里苦咯。满福老汉扔了笤帚,圪蹴于灶旁,心里怨啧自己无能,不能给儿子一个家,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光子。
    如此一来,儿子的亲事更难了。这穷山僻壤,谁肯嫁到山沟沟里受罪?况且又是个破了相的。好不容易找了两家二婚,都是彩礼要成天价,他家出不起。
    此后,村里年轻人都走了,外出打工去了,有的还在外面发了财,结了婚,买了小洋楼。独儿子不去。发了狠般在家读书,养羊,瞎琢磨,乱鼓捣。他以为儿子疯了,魔怔了,却不敢、也不忍多问,只远远的、默默注意着儿子的一举一动。
    再后来,儿子承包了一座山,栽了嫁接的果树,又养了许多羊,成了科技能人。可岁数不等人,二十八岁了,再不结婚真的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呀。
    老子着急上火,儿子却如闲云野鹤,皇上不急太监急,满福老汉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其实,从儿子的歌声里,满福老汉知道儿子心里也急,只不过不想让满福老汉过份劳心罢了。
    这狗日的天,真是,说反常就反常,忽然间闷热起来,让人心烦意乱。满福老汉扒了坎肩,垫于头底,仍觉闷热难耐。索性坐起来,却一眼看见风裹着云彩扑来。不好,要下雨了。
    满福老汉一骨碌爬起来,拎了坎肩,跑家去。家里,屋顶漏了,该修了,之所以没修,儿子说这儿地势洼,要搬迁到镇政府新建的小区,只是眼下还没来得及哩。
    暴雨说来就来了。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得满福老汉头皮发麻。急慌慌冲进院里,搬了种地的耙子当梯子,抱了捆雨毡上去。暴雨打得人睁不开眼。好不容易铺好,却又被风吹开。压下这头,那头起来。慌得个满福老汉来回翻滚,忙得不可开交。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儿子来了,搬来砖头石块,三下五除二就帮着弄好了。
    是夜了,大雨一直在汹汹的下,瓢泼一样。使得满福老汉心里直发毛。似睡非睡的睡到半夜,满福老汉忽然觉得木箱床动了一下,紧接着呼呼悠悠飘了起来。不好,进水了!他家临河而居,地势偏低。满福老汉慌忙间拉亮了灯。那边儿子已经起了床,先放跑了羊让它们自生自灭,再跑过来背满福老汉。
    这时间,村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不好啦,发大水啦!”满福老汉的心一下堵到嗓子眼里。他赶紧去取藏在房梁上的钱袋,那是给儿子娶媳妇用的钱和存折,不能丢!真是越急越出事,两条腿硬是抖得厉害,手软,脚也软,刚架好耙子,大水已漫过腿际。
    “快跑!”儿子冲过来,一把扛起他,就往外奔。
    他急叫:“钱!”
    “都什么时候了爹,命要紧!”
    “不行!那是给你娶媳妇用的啊!”满福老汉拼命挣扎着要下来,儿子一个踉跄,撞到树上,满福老汉也差点儿被甩下肩。
    “爹!”儿子急了眼,死命地抱紧了他,冲上小山丘。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他看到儿子膝盖上破了块皮,鲜血涌了出来,刚失去钱的懊丧霎时没了踪影,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心疼:“儿子,你的腿……”
    儿子已经放下他,跑下了山丘:“爹,我去枣儿家看看!”
    满福老汉想阻止儿子,手伸到了半空,嘴张了几张,再张了几张,却没有张开口。闪电不时刺破夜空,雷声隆隆。望着儿子消失的背影,以及山下雨水朦胧的小山村,各种滋味在心底里漫延。
    枣儿出嫁没两年,张大发死了。是被猪拱死的。不,确切地说,是那天张大发杀猪时,猪突然挣脱了捆绳,张大发想按住猪,慌乱中,不知怎地衔在嘴上的刀子掉了,不料被猪头一拱,刀子反把他的脖子割断了,撇下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还有哭得死去活来的枣儿。枣儿娘连急带病,死了。爹也患脑中风,瘫了。唉,很强势的一个家,说完就完了。如今,也不知道枣儿和她爹生活得咋样啦?
    这时间,村里男女老少陆续上了小山丘。山丘上一片哭喊。猛涨的河水席卷着翻滚的山石和树木等杂物呼啸而来,冲击着山体,导致好几处山体滑坡。
    县上的救援队早早就来了,一同到来的,还有几架直升飞机。村里人全被安全转移。独满福老汉执意不走,他要等儿子回来。
    大雨依然如注。洪水象一头猛兽,在凶狠的冲撞着山体。山体不断的被剥落。满福老汉所在的小山岗,快要被洪水吞没。直升机不停的在他头上盘旋,督促他快速撤离。满福老汉不听,也听不进,他满脑里都是儿子。
    正在焦急彷徨的时候,村长来了。同来的还有县乡领导。领导说的什么他没有听清,他只记得村长说,村头的石桥被上游冲下来的一棵大树堵住了,继而堵塞了杂物,形成一条不是堤坝的拦洪堤坝!水位越来越高,眼看就要冲破河岸,冲向村庄。这时村庄里还有很多人没有来得及撤离!紧急时刻,河带领几个胆大的小伙子冲上石桥,拉开大树,不料,洪水中又一棵断树打着漩扫过来,第一发现险情的河本来能躲开,但是他却转身将身旁的人推出险境,就那两秒的功夫,别人得救了,河被扫进滔滔洪水里。
    河,就是满福老汉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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